烟，无孔不入，随意飘散，是最没有形状，最没有规矩的东西。
人如烟，或许会活得很洒脱，可是如果这个人是皇子，就该被锁起来。
皇家规矩森严，容不得如烟如雾的皇子。
九皇子抱着沉睡的大小姐，等在锁烟庭的铜门前。
女儿睡得这样香甜，即便不用睁开如月如星的眼眸，也是天下最漂亮的大小姐。
大小姐睡在爹爹的臂弯里，包裹着一床艳红底碎白花的小被子，显得稚嫩的小脸蛋儿更加白皙。
此刻，尽管九皇子面目苍白，并遮掩不住目光里的疼爱，天下的爹爹都宠女儿，怎能舍得女儿在幼年时就终身不见天日？
九皇子轻轻落下一吻，吻着女儿胖乎乎的小手，望向锁烟庭旁的一口深井。
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刻，但愿能用自己一条性命，换来女儿终身自由。
许久以后，远处来了一队皇家呈仪，内宫总管太监请来了正宫皇太后。
皇太后手执双龙拐杖，步步踏近，九皇子抱着女儿，疾步如风的迎过去。
到了近前，跪在眼下，九皇子见到亲人，终于落下眼泪，“奶奶——”
“你终于回来了，还记得你有奶奶。”正宫皇太后执起双龙拐杖，压在九皇子的肩头，“没想到皇家门里出息了你这样的人物，黄大仙降凡附体。”
回想那一场闹剧，除夕之夜神鬼降临，三尺法台二仙斗法，简直闹得皇城人心惶惶。
可是那时的九皇子没有选择，只能用一场闹剧换来出离皇城，终能与萧灵儿团聚。
九皇子深深低着头，收敛不住满心悲怆，“奶奶，祸不及家人，我惹得祸我认。”
正宫皇太后愣愣地望着九皇子怀中的大小姐，目光渐渐变得惊诧。
“我的女儿是奶奶的曾孙女，现在还没享受过曾奶奶的怀抱。”
九皇子狠狠将嘴唇咬出鲜血，如同割肉一般疼痛，依依不舍地将大小姐举过头顶，“孙儿求求奶奶，抱一抱您的曾孙女吧。”
大小姐离开了爹爹的怀抱，艳红底碎白花的小棉被就在正宫皇太后眼下。
此刻完完整整见到这只襁褓，正宫皇太后蓦然倒吸一口冷气，堪堪晃了两晃，唇角渐渐变得苍白，“这是，这是，这难道是……”
“奶奶，这床艳红底碎白花的小棉被，正是奶奶当年亲手缝制的，我的姐姐在幼年时享用的就是这床被。”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正宫皇太后抛下双龙拐杖，微微踏前两步，从九皇子的手中接过艳红的襁褓。
曾奶奶的臂弯又暖又软，大小姐一入怀中，竟然慢慢睁开眼睛。
这双眼睛如此明媚，像春泉，像夜星，懵懵懂懂的望着正宫皇太后，红红的小唇角扬起笑容。
两只胖胖的小手捧一捧曾奶奶的双颊，大大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仿若用最俏皮的声音告诉正宫皇太后——奶奶，我回来了！
“小九？”
刹那之间，正宫皇太后红了眼眶，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老迈的喊出心底的呼唤，“小九！”
正宫皇太后紧紧将脸贴住大小姐，稚嫩的小手抹去曾奶奶的泪滴。
身后的随行宫女和太监一见正宫皇太后脚下颤抖，立即围到身旁扶住，“娘娘抱累了，请将孩子交给婢女……”
“闪开！”
正宫皇太后抱着大小姐挣脱人群，回眸时又落下纵横老泪，“谁也不许抢走我的小九！”
大小姐顺着曾奶奶的鬓边摸索，胖胖的小手玩儿着发髻间的双凤金钗，喜乐的咯咯脆笑。
“小九，小九，你喜欢这支钗？”
正宫皇太后双臂抱紧大小姐，立即打下命令，“将哀家的金钗取下来。”
陪侍宫女上前两步，柔柔地屈膝行礼，低眉轻轻劝着，“如果取下金钗，娘娘的头发会散乱。”
“我的小九喜欢什么，哀家就给什么！”
正宫皇太后一眼瞪过去，陪侍宫女立即垫起脚尖，小心翼翼的取下双凤金钗，交到大小姐胖胖的小手里，然后取下自己的素石头钗，为正宫皇太后挽好发髻。
两只小胖手抓着双凤金钗，得意的笑着，在正宫皇太后的眼下晃着，此刻的一颦一笑，就如九公主幼年时一模一样。
思念之情翻涌上心头，正宫皇太后竟然抱着大小姐席地而坐，尊贵的娘娘坐在青石板上，将自己当成摇蓝，轻轻晃着大小姐。
“娘娘，青石板又冷又硬，婢女去取软塌垫子。”
“你们小点声儿，不许惊吓到我的小九。”
正宫皇太后伸出一根手指，逗着大小姐的圆下巴，大小姐咯咯的脆声笑着，一只小手抓着双凤金钗，另一只小手抓着正宫皇太后的手指，轻轻放进小嘴儿里嘬着滋味儿。
大眼睛这么明亮，小舌头这么细嫩，如此漂亮的脸庞，又看哭了正宫皇太后，“小九，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舍得让奶奶一把年岁，为你夜夜流泪啊。”
如此情真意切的呼唤，惹得周围人心酸，甚至有两个小宫女想起自己的奶奶，也是像正宫皇太后一样慈爱，竟然也偷偷抽泣起来。
九皇子叹了一束凉薄之气，轻轻起身，走到正宫皇太后眼前，“奶奶，皇命不可违，我要带着女儿进入锁烟庭了。”
正宫皇太后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九皇子轻轻蹲下，伸出双手，“请奶奶将女儿还给我。”
九皇子越是伸出手，正宫皇太后越是紧紧护着大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奶奶，我要带着女儿进入锁烟庭了，今生今世，不见天日。”
“谁许你这样做的，谁敢锁我的小九！”
正宫皇太后一声怒喝，瞪起烈烈双眸，“来人！给哀家把锁烟庭拆了！”
“奶奶，没用的，您留不住您的曾孙女儿。”九皇子戚戚摇头，悲怆的垂下泪滴，“我的女儿至今没有名字，入不进皇家户籍，只是一个野孩子。”
“放肆！放屁！”
尊严的正宫皇太后蓦然燃起怒火，狠狠训斥天地，“这么漂亮的孩子，求也求不来，你们不给起名字，你们不给入皇籍，是要造反吗！”
训斥之时，正宫皇太后的脸色幽红，霹雳一声怒吼，“将礼部尚书郎和司礼监督察令提到哀家眼前，哀家要亲眼看着我的小九入皇籍！”
随行太监转身就跑，立即去传太后令，正宫皇太后又是冷冷一哼，“去昭阳正院，请皇后过来！”
陪侍宫女匆匆奔向内宫，正宫皇太后又打下喝令，“解开哀家的头发，将双龙拐杖立在哀家身后！”
双龙拐杖是太祖皇帝所赐，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看来今日正宫皇太后要为了怀中的襁褓婴儿，决心披发训子。
无数支冷箭，打在青石砖上，擦着飞溅的火花。
森严的皇城里，内外宫的两界之地，双方正在对峙着。
一边是拥有御林守军和大内侍卫的文武俊侯，对面是仅有沐秋陪在身旁的长久公主。
萧灵儿马踏皇城，云无心终究下令放箭了，然而没有一支箭敢打中两位姑娘。
沐秋不知心里什么滋味，第一次感觉到无力的绝望。
如果云无心纵容皇子叛国，不知该受什么刑罚，可是云无心真的擒走了小桃花和大小姐，心里又如刀割一样疼。
云无心是有情有义的男子，沐秋笃定自己不会看错，可是有情有义的人，是不是就活该将自己送上绝路？
这一刻，除了绝望，还有凄冷，犹如浸在冰水里，一点点流失性命。
萧灵儿看着两侧乱箭，瞪起杏眸，冷冷一哼，“绣花枕头，你什么意思！”
云无心似乎没有听见萧灵儿的问题，仰头望着东方天空，唇角喃喃的念着，“我听说如果做事顺应天理，则乱箭不能近身，原本以为只是笑谈，没想到竟然是真。”
念过以后，云无心提起马缰，率先离去，打下一声喝令，“弃关卡，守卫锁烟庭！”
喝令落下，大内侍卫立即收起弓箭，齐齐转头追向内宫锁烟庭，留下几道无人看守的关卡。
萧灵儿回眸望一望沐秋，唇角轻轻一抹笑容，“绣花枕头为我们引路呢。”
沐秋望着遥遥远去的云无心，似乎心里见到光明，这一定就是云无人和小桃花的赌局。
一直不能说，只是为了不让沐秋知道真相，好使沐秋不做欺君之罪。
沐秋深深点头，立即策动马缰，奔向远去的云无心。
锁烟庭前，礼部尚书郎和司礼监督察令颤颤巍巍的跪在正宫皇太后脚下，皇后带着凤凰呈仪，三步并做两步匆匆追过来。
眼前的场面令人窒息，正宫皇太后披散着花白头发，就这样坐在青石砖上，金灿灿的双龙拐杖立在身后，怀中抱着一个漂亮的婴儿。
皇后暗暗屏住呼吸，立即上前俯身搀扶正宫皇太后，“母后娘娘，请先起来……”
“天地混沌，压着人抬不起头，哀家起不来！”
正宫皇太后狠狠斜了皇后一眼，冷冷的一哼，“从辈分上来说，你也是做了奶奶的人，竟然看不到天地昏暗吗？”
此刻是青天白日，正宫皇太后却说天地昏暗，谁也不能反驳。
皇后暗暗叹了一口气，软软斜斜的坐在正宫皇太后身旁，轻轻垂下凤眸，“母后娘娘，儿媳陪您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