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未停歇,夜悄然而至。
沐秋做了清香的绿豆糕,冰了飘香的梅子酒,摆在地塌的小案上。
是的,地塌。
那时在御膳房里睡的就是大通铺,沐秋和碧柔睡得最靠门边,因为那里冬天最冷。
今夜沐秋铺了地塌,可比那时的大通铺软多了,被子褥子枕头都是香喷喷的,不像那时棉絮被抽走了一半,被褥仅是薄薄的一层。
碧柔不能吃咸甜热辣的食物,绿豆糕里没用一点糖,只留下豆子清香,梅子酒也温柔,不会有半点辛辣。
想想那时,夜夜在甘露阁里磨豆腐,坐在冷板凳上捧一杯豆浆就觉得是享福了,既简单又快乐。
沐秋点燃了满堂烛火,像星星一样美丽,映衬着姑娘的脸庞。
斜斜坐在地塌上,轻轻一杯酒入喉,碧柔环顾满堂烛火,遮掩不住目光中的失望,浅浅低下眉目。
沐秋明白,碧柔又想起了那时的梦想。
“在庐山瀑布弹琵琶,在华山之巅唱歌谣,在葱葱竹林吹笛子,在百花丛中跳舞蹈。”
沐秋柔柔念着这些梦想,轻轻晃一晃碧柔的手,“碧柔,你的梦想我从来不曾忘却,感不感动?”
碧柔楚楚摇头,心里苦涩难言,梨树下的十年之约,早就烟消云散了。
“碧柔,贵妃娘娘也是可以回乡省亲的。”沐秋扬起眉梢,努力哄着碧柔开心,“等到你省亲的时候,我就想办法跟着你,我们一起去这些地方?”
轻轻一句话,点亮碧柔的双眸,随后又渐渐黯淡了,轻轻抽脱了沐秋的小手,“沐秋,我杀,过人,我很,脏。”
“碧柔,你说什么呢?”
沐秋气得放下酒杯,瞬间红了眼眶,“谁说你脏?谁说你脏!”
问过以后,沐秋抓起酒坛,对着壶嘴狠狠灌了自己一口,任由酒浆染湿衣襟,“如果杀人脏,我在东北边城破过阵,因此死了许多将士,我比你更脏!”
沐秋再次提起酒后灌向唇边,却被碧柔挡住了手,戚戚摇摇头。
“梨芳和顾七强就是该死,如果当年的案子到了大理寺公堂,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沐秋脸色幽红,不知是饮醉了还是心疼碧柔,“碧柔,我们以后不要再提这两个名字了,我觉得恶心!”
碧柔点点头,取了沐秋手里的酒壶,也对着壶嘴儿饮了一口。
今夜说了许多话,沐秋给碧柔又讲了很多故事,讲到九皇子初遇萧灵儿时,堵在宫门前骂人,又写对联又击鼓。
今天被剥了衣服,明天被剥了裤子,后天被扔进柴房,那么荒唐。
碧柔听得津津有味儿,当听到这对欢喜冤家睡在一起时,惊诧的瞪大眼睛,随后又觉得一切都天经地义,这样欢快又执着的人,就该永远在一起。
一壶酒渐渐尽了,风雨声声催来了倦意,沐秋和碧柔并肩而卧,耳畔听着彼此的呼吸,闭上眼睛继续说着故事。
说着说着沉沉睡去,就像曾经御膳房里的小厨娘。
清晨起来望见彼此的眼睛,相视莞尔一笑,各自脸上都有未干的泪痕。
丧子之痛如同割肉,恐怕终身不能痊愈,只盼岁月能渐渐抚平伤口。
“碧柔,我去厨房,你跟不跟我去?”
真的好像时光倒流,沐秋和碧柔又在厨房里忙碌着,只不过这一次,门前守着许多小心翼翼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熬一锅素粥,蒸几只花卷,拌两碟儿小菜儿,一顿早膳简简单单,却也充满欢欣。
碧柔不能吃咸甜热辣的食物,沐秋就陪着碧柔等待,坐在小桌案上,等着米粥变温,等着花卷不烫。
两位姑娘肩挨肩的坐着,碧柔继续听沐秋讲故事,说到若世子和探花郎,故事那么精彩,故事里的人那么可爱。
正在聚精会神时,小德子匆匆追进来,紧紧皱着眉头,“娘娘,万岁突然驾到。”
沐秋惊诧的立即起身,提起裙摆就向外走,“碧柔,我得躲一躲了,如果被皇帝见到我……”
几步走到厨房门口,差点撞到一袭皇袍。
皇帝看清了眼前的小宫女,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冷冷的哼了一声,“风沐秋!”
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躲开,沐秋匆匆退了一步,匆匆屈膝下拜,“婢女拜见万岁,祝愿万岁福寿安康。”
“风沐秋,你简直就是朕的阴魂,到哪里都驱不散!”
皇帝抬步进了厨房,沐秋暗暗吐舌,轻轻的站起来,准备顺着墙根儿溜走。
碧柔低眉一叹,迎到皇帝面前,柔柔跪在脚下。
“小哑女,你怎么和风沐秋搅在一起,实在让朕郁闷。”
皇帝旋身坐下,单手搀着碧柔,碧柔却倔强的不肯起身。
“怎么,你是在对抗朕吗?”
皇帝惊诧地瞪大眼睛,从来温柔似水的默贵妃,竟然也不听话了。
小德子听出皇帝话语里的不悦之色,立即躬身上前,跪在碧柔身后,凄凄的垂下头,“万岁,娘娘刚刚历经丧子之痛,已经几日几夜不吃不睡了。”
提到随火殡天的小皇子,皇帝瞬间收敛了目光中的不悦,换作一池伤悲,“小哑女,你可以躲在宫里不去中秋国宴,朕却要举杯欢庆团圆,朕又何尝不痛?”
皇帝沉沉的一声苦叹,深深的低下头,“朕亲自陪你在血房里,亲自抱着儿子拜月,你的儿子也是朕的儿子,更是朕的心头肉!”
苦叹落在耳畔,碧柔轻轻垂着泪水,嘶哑又哽咽,“我,请罪。”
“请罪,请罪。”皇帝喃喃念着,无奈的望着碧柔,“你说吧,朕听着。”
“万岁,我,杀人。”
嘶哑的几个字落下,小德子猛然大惊,匆匆跪爬两步,向碧柔狠狠磕头,“娘娘不要乱认,人是奴才杀的,和娘娘没有半点关系!”
小德子瞬间崩落泪水,转身向皇帝扬起头,“万岁,是奴才得势以后瞎了心,杀了两个浣衣局的人,奴才犯的罪走到天边都认,这件事和娘娘没有半点关系,请万岁明查呀——”
碧柔的嘶哑声音和小德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皇帝心烦意乱地皱紧眉头,“行了,朕知道了,今天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皇帝望着碧柔,目光里既有疑惑也有无奈,“小哑女,你曾经立志将小院留作不杀之地,今天怎么一切都变了呢?”
“请,万岁,责罚。”
简单几个字,回答了皇帝,小德子爬上前,狠狠磕了几个头,“万岁,一切错都是奴才的错……”
“你不要说话了!”
皇帝狠狠瞪了小德子一眼,随后问向碧柔,尽量将话语放得很轻,“小哑女,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为什么要杀人?”
碧柔终于抬起泪眸,凄然一笑,目色中尽是绝望,面对皇帝的疑问,只是轻轻摇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尚且要依法办案,你怎能随便杀人?”
皇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拳砸向桌案,“朕不指望你贤良淑德,只喜欢你安安静静,可你偏要闹出杀人的动静,让朕如何袒护你呀?”
碧柔嗓音不便,每说一个字都如刀割,丧子之痛更让心底碎成一片,小德子纵有伶牙俐齿和忠心护主,现在却被皇帝禁声,这个局面真是难以化解。
“法规之外,还有天理循环!”
一束灵音穿透人群,落入皇帝耳畔,沐秋走到皇帝面前跪下,星眸里毫无惧色,“万岁,死的人是赵梨芳和顾七强,这两个恶贼曾经在御膳房用私刑,险些折磨死默贵妃娘娘!”
既然开了话头,沐秋就毫不犹豫地说完一切,讲了柴房里用乱枝破布埋着碧柔,讲了秦太医耗尽心血救活碧柔。
听着一句句言辞,想着一幕幕场景,皇帝狠狠拧起眉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沐秋。
“婢女只可惜万岁听不到默贵妃娘娘天生一副灵音,能唱出天下最美丽的歌声,就是这样被赵梨芳和顾七强夺走的!”
泣着血泪,说完这段往事,沐秋心疼的望着碧柔,“如果不是默贵妃娘娘福大命大,恐怕那两个恶贼会得到一个善终的结局,这就是万岁嘴下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吗?”
“沐秋,不,是我,福大命大。”碧柔轻轻牵起沐秋的手,眼泪顺腮而流,“是你,拼命,救了我。”
“竟然有这样的事?竟然有这样的事!”
皇帝倒吸一口冷气,狠狠攥白拳头,死死盯住沐秋,“风沐秋,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沐秋高傲的扬起头,细细数着证人,“御膳房副督事、大理寺卿、当时的秦太医,现在的六驸马,都可以作证!”
这些证人说出口了,皇帝沉沉的叹了一口气,隐隐的咬着牙,“天子脚下,竟然如此肮脏!”
皇帝吐出一口长气,起身双手搀起碧柔,心疼的摸一摸脖子,“还疼吗?”
碧柔浅浅低下头,微微侧身,躲开皇帝的抚摸,轻轻摇头。
“小德子!”
皇帝缓缓收了手,转眸烈烈而视,“你的主子受过这样的委屈,竟然等到现在才让朕知道,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