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排露天灶台,气势如此恢宏,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荣光,心里没有半丝惧怕。
高兴之余,虎子撑开破锣嗓子,吼了一曲高歌,所有人都跟着哼唱,歌声飘荡进天际里,暖了秋风,散了乌云。
饭菜做好以后,送到各个宫苑门前,只能将食盒摆到门口,然后匆匆离去。
到了中午之前,总算搭好了简易的棚子,至少能遮一些风雨了。
为了防止流疾横行,这间露天厨房,只能配给沐秋三十个人。
用三十个人要做出全皇城的菜,每个人都要当十个人使唤,一天下来大家都腰酸背痛了。
还得将明天的米给淘好,面给醒上,摘洗好菜,削好土豆。
熄了火以后,所有人躺在自己的灶台旁睡觉,现在也顾不得男女之嫌,沐秋只能挑一面帘子,挡着自己、万大姐还有苏盈盈。
躺下以后一片漆黑,听着冷风钻进棚子里,抽在脸上。
沐秋心疼的转向苏盈盈,此刻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最温柔的声音问候一句,“盈盈,撑得住吗?”
“盈盈不会师父丢人的。”
苏盈盈的娇音很羸弱,却很坚定,真的让人很骄傲。
墨色里,万大姐悠悠一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苏盈盈,你是不丢人,你的同乡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周玉海逃出皇城了吧?”
“万大姐,不是的,这是杀头的罪,不能乱说。”苏盈盈似乎替周玉海受了天大的委屈,匆忙解释着,“玉海哥的娘亲病重,爹爹烧制磁器的时候又炸窑了,在流疾之前就……”
“行了,行了,行了,不听这些屁话,真是什么样的师父带什么样的徒弟,死心眼的一个德性!”
万大姐冷冷一哼,不屑的质问一句,“天下是真巧合,平时平安无事,遇到锁城就得病又炸窑,骗鬼的话偏偏就有人信。”
“万大姐,真不是……”
苏盈盈委屈的叹了一口气,刚要再解释的时候,又被万大姐蛮横的打断,“把嘴闭上,睡觉!”
漆漆夜风里,沐秋轻轻摇摇头,“盈盈,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周玉海,难道是故意躲着我吗?”
“师父,玉海哥没有,真的是……”
苏盈盈又要解释,忽然觉得一束风响,好像是一只鞋底子扔过来了,紧接着传来万大姐的喝斥,“苏盈盈,闭嘴睡觉,别招我起来揍你!”
没有人再说话了,沐秋也轻轻闭上眼睛,临睡之前满心疑惑,万大姐虽然是刀子嘴豆腐心,可却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
这么说,这个周玉海虽然在身世上没有欺骗盈盈,可是看现在的状况,苏盈盈句句替周玉海解释,小姑娘似乎已经渐渐痴迷。
做了一天的活儿,脑袋挨上枕头,倦意渐渐袭来,沐秋下了决心,等着这次流疾过去,一定要会一会周玉海,不能放任苏盈盈这样痴迷下去。
懵懵懂懂睡了一觉,清晨冷风更硬,人们也顾不得洗漱,揉一揉眼睛,净了手就立即干活儿。
做好的饭菜渐渐装进食盒时,许多人透过木板缝隙,见到侍卫们押解着几个宫女,送向外宫角落
现在是锁城宫禁,非常时期不可能问宫女罪责,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这些宫女患了流疾。
宫女们蒙着脸面,甚至连手也包裹起来,认不清谁是谁,此刻纷纷不住的咳嗽着。
侍卫押着宫女路过以后,大家才敢推开门,将食盒装车,送向各间宫殿。
忙碌完早饭以后,可以微微透一口气,沐秋出了厨棚,走到红墙下,摘下蒙面巾帕,心里祈祷着老天保佑,但愿能祝皇城早日渡过难关。
只休息了两盏茶的时间,又该回厨棚忙碌了,遥遥见到一个奇瘦无比的身影,正从内宫的方向匆匆赶往太医院。
此刻皇城里一片死寂,路上没有行人,犹如一座死城,唯有沐秋和这个人能互相望一眼,轻轻点点头。
只望这一眼之后,奇瘦无比的人走向沐秋,距离十尺远以后站定脚步,摘一下面巾又匆匆遮上。
“六驸马!”
沐秋经常的倒吸一口冷气,现在不能走过去,只能放开声音询问,“你为什么在皇城里?”
“我是郎中。”
秦翎凄然一笑,将同样的问题送给沐秋,“你为什么在皇城里?”
“我是厨娘。”
此刻唯有苦中作乐,两人相视一笑,秦翎深深点头,立即提步赶往太医院方向,走了十几步之后蓦然回首,“可以唤我作秦郎中吗?”
“秦郎中!”
沐秋骄傲的扬起头,从未像此刻这样坚定过,“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定!”
秦翎向沐秋匆匆一拱手,急忙继续追向太医院。
如今,秦翎贵为六驸马,早就不是太医了,本应该随着皇族移驾别宫了,却莫名其妙的出现在皇城里。
沐秋不必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救济苍生是秦翎的梦想,属于秦郎中的梦来了。
自从清晨见到几个宫女被押向外宫,厨棚里就经常能见到陆陆续续有人被押路过,脸和手都缠得很紧密,只能通过衣服看出来,哪个宫里的都有。
希望老天保佑,太医院能早一点找到病源,尽快配出解药,将这群人救治好。
每天忙忙碌碌,天气越来越寒,清晨呼吸的时候已经能够见到白霜了,夜晚入眠的时候要将身体勾成虾米才能有一丝温暖。
如果再这样撑下去,只要有一个兄弟染了风寒,就会被认作是流疾,所有人都会被押解走,这样下去一定不行。
沐秋持着太子令牌,截住巡城的侍卫,要多讨一些被褥,又见到远远有两个宫女被押走了。
侍卫应了沐秋的请求,答应会尽快送进厨棚,沐秋随口问了一句,“这些被押走的人,有没有被治好的?”
这个问题很普通,侍卫却低头躲过了,只是闪烁其词的应付一句,“不要乱走动。”
侍卫离去了,沐秋满心疑惑,因为刚才从侍卫的目光里,见到了不忍的颜色。
不忍?
莫非,所有被押解走的人,没有一个能治好,都已经故去了吗?
沐秋回到厨棚里,望着木板凝霜,立即下了命令,“从现在开始,每一排至少有三个灶台里要有火,大家轮流看守,夜晚也不许熄灭。”
做好午膳以后,侍卫眼神里的不忍之色,总是在沐秋的心里挥之不去,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守着灶台里的文火,仍然觉得心里一片寒冬。
这些日子陆陆续续路过厨棚的押解队伍,至少送走了一百多个人吧,竟然没有一个人返回。
太医院容留不下一百多个病患,这群人究竟被押去了哪里医治呢?
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沐秋心里始终不能安定,于是将厨棚托付给万大姐,匆匆追向太医院。
这条路很熟悉,曾经有过许多往事,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
顺着熟悉的路走下去,秋风携着一些淡淡的怪味道,沐秋提起鼻子仔细闻一闻,风将味道带走的太快了,就连天下第一厨娘也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味道,或许是太医院熬煮汤药吧。
离太医院越来越近,这束味道越来越浓,有点像烤炙皮肉的味道。
可是整座皇城里只设了一间厨棚,怎么会在别处做菜呢?
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鼻息的味道越来越浓,除了烤炙皮肉,似乎还有一点烧骨的味道。
皮肉,烧骨?
沐秋立即掩住嘴,险些尖叫出来,这一刻想到了碧柔的孩子,曾经随火殡天!
太医院在烧人!
想一想侍卫眼里的不忍之色,见过那些被押解的那些人,不是来这里医治的,而是来这里被烧死的!
沐秋停住脚步,蓦然回头,提起裙摆就跑向内宫南书房。
到了南书房门前,才发觉蒙面的巾帕已被泪水染湿。
通风对流疾有益,此刻南书房窗门尽开,沐秋望见了太子哥披着绒被,伏在书案上,似乎正在沉睡。
沐秋亮过令牌,得到侍卫通禀以后踏进南书房。
太子哥立即遮好蒙面巾帕,轻轻从书案后站起来,“小妹,你辛苦了。”
“太医在烧人。”
沐秋滑下眼泪,直勾勾的望着太子哥,“太子哥知道吗?”
太子哥浅浅地下眉目,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沉默许久以后,沐秋凄然一笑,“我懂了,烧人的命令是太子哥下的。”
“小妹,不是我下的命令,而是老天的命令。”
太子哥颓然的坐下,始终没有抬起眼睛,“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如果再这样传下去,皇城就是真正的死城了。”
凄然的念过以后,太子哥无力的用拳头砸向桌案,“自古以来,这是消除流疾最有用的办法。”
“太子哥说的没错,就连皇子染了天花夭折,也要随火殡天。”
沐秋轻轻摇头,一直盯着太子哥的眼睛,“我只想问一句,太医院烧的人,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太子哥的额头瞬间惨白,深深低下头,几乎要将头垂到胸口上,犹豫许久以后,落下答案,“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