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流传这样一个段子,为什么男人十八岁就能当兵,二十二岁才能结婚。
答案是,因为女人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可怕。
洛琛充分领教了这句话的意思,他说过,慧姐这单做完就会辞退叶千江。但是为丈夫完成愿望的周慧特地通过公司给他留下份声明,说在她旅行期间,与叶千江签订的合同将自动续约,直至她本人签字同意才可以解除合同。
不仅如此,与周慧同一个病房的陈奶奶也把自己同公司签的合同摆在最明显的位置上,当初她聘用叶千江的理由竟然是唱歌唱得好。
洛琛不止一次试图劝说陈奶奶换一个专业的关怀师,这样作为老板的他也可以放心。
然而在陈奶奶的坚持下,本着为病患负责任的态度,洛琛不得不亲自为公司的声誉保驾护航。
但是呢,病房里其余的两个女人,通常不能理解他的苦心。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专注于五子棋,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
“对啊对啊。”另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附和道。
洛琛的目光落到前来探望关怀对象的梁爷爷身上,两个男人相视而笑,无声地交流着只有彼此才能理解的苦楚。
自从陈奶奶住院,梁爷爷,准确地说,是同一栋楼里姓梁的邻居总是抽时间来探望陈奶奶,而最近探望的次数越发频繁。
“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陈奶奶一边下棋一边问,好像是在跟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邻居说话一般。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上周我孙子结婚,现在他的事办完了,带着媳妇去旅行,再也用不着我了。”他来到陈奶奶病床前,“以后我就可以天天来喽。”
“不许你来。”陈奶奶不客气地说,“我不过是个住在隔壁的老太太,你天天来算什么?”
梁爷爷一时吃瘪,也不跟她争辩,只把带来的菜放在医院为病人提供的柜子上。
叶千江抽空抬眼和梁爷爷两个人挤眉弄眼,示意他看陈奶奶胸前的胸针,那是陈奶奶特地要自己帮忙选的礼物。
表面上陈奶奶不苟言笑,但其实每次梁爷爷来的时候,她都会更细心地把烫成卷儿的头发拢在脑后,仔细地不被各种检查弄乱,还会在他来的时候,尽可能地让自己更精致些。
梁爷爷看破并不说破,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两个人下棋,准确地说,看他的意中人下棋。
每每到此时,叶千江不得不感叹,老年人的爱恋真的很不一样,年轻时候,是热烈的、绚烂的,想要昭告天下的爱,就像轰轰烈烈的烟花,不过是一场绚烂,离开的时候也是快刀斩乱麻。我们身在这样的时代,电子商务、网络通信,什么都很快,却极少有人肯慢下来,珍惜多年前车马牛都很慢的年代里,缓慢而悠长的感情。
尤其是姐姐出事后姐夫的冷血作为,更是令她齿寒。但是这几天目睹了这对老人的相处,让她对爱、对生命有了新的期盼。在分开的时间里,他们做着彼此的事情,梁爷爷为孙子的婚事操劳,陈奶奶为了慧姐竭尽全力,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也会记得与对方约定的下次见面的时间。梁爷爷会做好家常的饭菜带来,而陈奶奶也会在每个他要到来的日子里,尽可能地让自己更精致。
这样一种相互陪伴,相互珍惜的感情,比口口声声说爱,转身就能投入别人怀抱的誓言更加闪耀,毕竟每个女人都想要一个殷切的、细水长流的陪伴。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奶奶的身体也一天天恶化,叶千江每天陪着她唱歌、下棋、逗弄梁爷爷,她以为日子会这样缓慢又悠长地过去。
每当叶千江问陈奶奶有什么愿望,有什么自己能帮做的事,陈奶奶都会缓慢地摇头,目光深长地眺望远方,然后告诉叶千江没有,她没有愿望,就这样死掉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陈奶奶这么说的时候,叶千江都觉得很可怜。
什么样的人活着能没有一点期望呢?陈奶奶的丈夫早年间得病,陈奶奶一边照顾生病的丈夫,一边把孩子拉扯大,过程中的艰辛绝非常人可以想象。
可惜几年前丈夫和孩子相继病逝,剩下陈奶奶孤零零的一个人。
从那儿以后,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参加各种老年社团,跟梁爷爷虽说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但真正认识是在社区的摄影社团里。
据说梁爷爷给陈奶奶拍了好多照片,家里的墙上都挂满了,最后陈奶奶没办法,就付费给他,他拍一张,陈奶奶就付给他一张的钱,这样才制止住了他的拍照热情。
叶千江常常被两个老人的爱情故事逗得前仰后合的,可是她自己也常常陷入沉思。
有一次,趁着陈奶奶洗漱的工夫,梁爷爷问她:“丫头,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
叶千江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视自己如陌路的家人,摆了摆手,对梁爷爷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用,什么也不能为陈奶奶做。”
梁爷爷被她逗笑了:“你这是什么逻辑,难道这样的陪伴不是你为她做的事吗?”
“不是,我是她的关怀师嘛。”叶千江说,“我希望我能更有用处一点。”
“关怀师?”
“对呀……”
接着叶千江给梁爷爷讲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两个案例,其中穿插着周慧给她讲的其他关怀师和患者之间的事情,梁爷爷听得目瞪口呆。
“手里只有那么点信息,你就敢直接去日本?”
“那点信息还少吗?”叶千江反问,下一秒拍着胸口说,“其实,我也一点把握都没有。”
“是啊,拿着一个久远的地址,万一找不到姐姐怎么办?万一姐姐过世了怎么办?退一万步说,就算找到了姐姐,她就一定知道妹妹的消息吗?”在一旁看书的洛琛补充着说。
“既然这么多担忧,你干吗跟着去日本呢?”
洛琛噎住了,表面上看是陈奶奶和周慧叫他去的,为了公司和委托人他不得不走这一趟,可是内心深处有种别样的情绪干扰着他,让他不能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历经世事的梁爷爷并不去点破他的困扰,毕竟好多事情应该让当事人自己去寻找答案。
“其实,你们的陈奶奶也不是没有愿望的,只是……”
陈奶奶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刚起的话题,梁爷爷用眼神示意叶千江少安毋躁,然后两个老人按照惯例赶在太阳下山前,去医院后面的林荫道散步。
或许是走累了,比平常要晚一些回来的陈奶奶喊着累,把几个人赶回家休息,只留下自己在病房里。
终于等到了机会,叶千江和洛琛在医院走廊里听梁爷爷讲陈奶奶的故事。
“你们是没经历过的,那些年,是真苦啊。”医院走廊里清冷的灯光下,梁爷爷打开了话匣子,“那时候我是个瓦工,一个月才赚十三块六毛,拉扯了一家子,东拼西凑,日子还算过得去。你陈奶奶的老伴儿啊,偻病,干不得活儿,整天抱个药罐子,陈奶奶没办法,自己去农业社做活赚工分,一个人拉扯一家子的生活。她小时候被裹过小脚,虽然后来放开了,但还是落下了残疾,家里孩子还小,她只能一瘸一拐地去上工,一天也不敢耽搁,落下了哪天,一家人就没得口粮吃喽。”
这些故事对没有经历过的洛琛和叶千江来说是新奇的,他们对那段时光的认识大多来自影视剧和书,如今听当年的亲历者说来,总觉得格外生动。
“她就用肩膀拉犁,那可是牲口拉的东西啊,农忙时节牲口不够用就用人,肩膀拉出血痕子就用粗布垫上接着拉。那时候人肉不值钱,肉破了能长上,衣裳若是破了可是不得了的。她是个差点被旧社会裹了小脚的女人,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嫁给了家里以前的长工,家里破败了以后,自己养活丈夫和三个孩子。”
“三个?”叶千江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陈奶奶不止一次说过她自己有两个儿子,只是在她年过半百后,都相继离开了她。
“是三个。”梁爷爷纠正道,“你耐心听,这正是我要跟你们讲的故事。你陈奶奶年轻的时候跟第一任丈夫生了两个儿子,那人因为偻病去得早。后来社里的人看她过得苦,给她介绍了一个当兵的,人倒是好人,可惜刚结婚就东奔西跑地打仗去了,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第三个孩子是她自己在家生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都不知道父亲在哪儿,是不是还活着。那孩子生下来先天不足,会坐着的时候,就抱着个药罐子。你们陈奶奶没出月子就回到队里拉大车,就这样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生活。”
“真不敢相信,那么柔弱的陈奶奶年轻时竟然如此刚强。”叶千江感叹着。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那样的日子,简直没有光啊!”梁爷爷说,“我一个男人从那个年代活过来,可是那日子我连想都不敢想。就这样过了五年,最小的儿子隔三岔五生病,恰逢过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你陈奶奶就抱着三个儿子,把雪煮开了,兑进去树根喝烧水过的年。她不敢把孩子放下,因为那点柴火烧没了,娘仨连热水都喝不上。家里到处都是冰碴,孩子就被她抱在怀里取暖。可就是这样,腊月没过,最小的儿子得了黄疸。她哪里有钱去治啊,大家的日子都不宽裕,能借的都借了,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听了族里老人的话,三个孩子里面选一个过继给远方生活富裕却生不出孩子来的亲戚。对方呢,象征性地给点彩头钱,她好带着其余的孩子好好地过个年。”
“陈奶奶同意了?”叶千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同意了,她怎么能不同意呢?”梁爷爷感慨地拍打着自己不甚灵活的膝关节,“你没经历过那样的岁月,理解不了是正常的。扒树皮、吃草根,我们那代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不过苦难的日子也有它的乐趣,单纯又青涩的乐趣。”
不管怎么样,叶千江表示自己还是不能理解这样的做法。
“那时候,这么做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哪个送走孩子的家长不是忍着剜心之痛呢?小儿子送走后,你陈奶奶生了一场大病,几乎就要过去了,可是她还有两个孩子啊。为了让剩下的孩子不饿死,她强撑着下地干活。说来可笑,也就是这时候,当兵几年的丈夫突然回来了,带着饷和粮食,可是他哪里找得到自己的孩子?他一气之下,暴打了陈奶奶一顿,丢下一份休书,就再也没回来。”
“那之后呢?”
“之后你陈奶奶拖着满是伤痕的身体继续做工呗。从那儿以后,她把每天都当成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遗弃了自己的孩子。从那之后,她也没有再嫁。改革开放后,日子逐渐好起来,身边的两个孩子也逐渐长大,离开了家。有时候当你翻过一座山终于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你会发觉厄运早就跟在你身后。人到中年,陈奶奶的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天底下流着她血脉的,只有那个被送出去就没再见过的儿子了。”
“那如果我们帮陈奶奶找到儿子呢?”这次叶千江的提议连洛琛都忍不住摇头。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梁爷爷说,“眼见着自己被送走,在孩子心里得留下多大的阴影。我说这些,不是想揭开陈奶奶的伤疤,是因为我想娶她,想要对她好。”
在医院的走廊里,一个耄耋老人对他们说,他要娶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别看她表面上笑着,可是我知道,她在惩罚自己。她拒绝一切治疗,就为了给儿子赎罪。我不想看她这样,所以,我想求你们帮帮她。哪怕是听那孩子再喊一声妈,对她来说也就够了。虽然她没说过,但是我知道,只有得到那孩子的原谅,让她放下跟着她一辈子的自责,你们陈奶奶才肯嫁给我。”
让洛琛稍稍舒心的是,叶千江吸取了上次周慧事件的教训,所以她并没有承诺梁爷爷什么,只是答应他等第二天问过了陈奶奶的意思再做决定。
只要是让陈奶奶开心的事情,再难她也会去做。可是,如果陈奶奶坚持不让她去打扰小儿子平静生活的话,那么她也不会执意去做。毕竟,那是陈奶奶的人生,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干涉她的选择。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叶千江难得关怀一下洛琛,问用不用送他回家。
洛琛简单跟她解释了一下,那天是因为暴雨加上停电导致的意外事件,像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里,那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实际上叶千江并没有仔细听他的话,礼貌性地确认他不需要自己之后,拦了辆出租车,跳上去就离开了。
洛琛在心里提醒自己从网上听到的段子是对的,女人比敌人更无情,更可怕。
叶千江并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到了盛琪医院。在七楼的走廊上踌躇良久,想起之前父亲看到自己的态度,始终没有勇气推门而入。
她在走廊里踱来踱去,同她注视着703病房一样,一个人影在安全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原本叶千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进去的,无论给自己做多久的心理建设都不行。
可是站在门外的她又清楚地知道与自己一门之隔的一家人,将是她毕生的功课,她总有一天要去面对,明天的她不会比现在的她更有办法。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允许自己退却。这是学生时代的叶千江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不管何时,不管多么困难,哪怕只是一点点进步,那么她每天都会拿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她带着满腔孤勇,推开了那扇隔开自己与亲人的门。
病房里的一家人沉沉地睡着,父亲趴在姐姐床前,头上的白发似乎比她去日本前更多了。父亲用老烟枪的嗓子打着奇异的鼾声,像是吹哨子一样,短短长长,不时地在手肘上蹭着鼻子。父亲的两只手交握着,抓着病重的女儿的手,那手指上还夹着脉搏传感器。
这是叶千江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地观察姐姐,沉睡中的姐姐似乎比实际年轻了不少,苍白的侧脸看起来像极了十几岁青春期的少女。她的身材也不复当初的丰腴,消瘦下来的她好像营养不良一般,皮包着骨头,脸颊凹下去,唯有起伏的胸膛昭示着她还活着的事实。
听见叶千江的脚步声,母亲已经醒来了。
许久未见的女儿,此刻在她眼中也是那么狼狈。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大颗的眼泪却从眼睛里冒出来,止都止不住。
“妈……”叶千江轻声呼唤着母亲,上前一步想要帮她擦掉眼泪,不料小腿碰到床下的摇臂把手,一声不大的响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着。
父亲悠悠转醒,看着病房里站着的诚惶诚恐的女儿,仿佛陷入了梦魇一般定住。
“爸,是我啊,我回来了……”
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梦中的老父亲涕泪横流,他站起来,想冲过去抱住女儿。
他的动作却因为女儿的一句话定格在半空中,她说:“我是千江啊……”
父亲拥抱的手放下来时在她鬓边轻轻滑过,那里,有两颗并排的痣。身后的母亲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此刻,父亲强忍悲痛,把她推出门去。
“爸,爸,是我啊,我不走,你让我看看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开车,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让我看看姐姐吧……”
父亲抱着叶千江往病房外推,她的手指死死地抓着门框,被弹回来的门夹住,指甲里冒出丝丝血迹,她却毫无知觉,依旧抓着不松手。
就在父女俩争执的时候,从七楼安全门后闪出一个身影护住了叶千江,帮她把伤痕累累的手从门缝间解救出来。
叶千江回头看着抱住自己的人,倏然远离:“姐……姐夫?”
叶父看着几乎要成为自己女婿的男人:“你怎么还没走,你们害我女儿害得还不够吗?”
“伯父……”
叶父摇着头,指着叶千江问陈锦年:“我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为什么还理她?”
“我……”
“罢了罢了,你们的事我不管了,也管不起,跟你说的话,都是为你好,你好自为之吧。”叶父说着再也不肯多看女儿一眼,回到病房里,插上了门闩。
“疼吗?”陈锦年指着叶千江流血的手指问。
叶千江并不作答,转身就走。
陈锦年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走楼梯,他走楼梯,她进电梯,他也跟进电梯里。
叶千江一只手扶住电梯门,低声对同电梯的人说:“出去。”
“别这样,我有事跟你讲。”
“我不想听,姐夫。”叶千江刻意把称谓两个字咬得很重。
“叶……”陈锦年没有再说下去,“算了,反正我决定要走了。”
“什么,你要去哪儿,你不管我姐姐了?”
面对叶千江的质问,陈锦年垂下眸子。他拉下叶千江扶住电梯门的手,拿出兜里灰蓝色的手帕仔细地帮她包上。
叶千江缩回手,看着手上染血的手帕:“你干什么?”
“回去记得上药,好好处理,不然会留疤的。”
“够了,不劳你费心。”叶千江说着,把手帕扯下来还给他。
陈锦年摆摆手:“包上吧,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一条手帕而已,况且我们又不是陌生人,我是你……”一段不长不短的停顿,他说出那两个字,“姐夫。”
想了下,叶千江用手帕包住流血的手指,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要去哪儿?”
“回去,回成都,我还要工作。”
“那我姐姐呢?”
陈锦年笑了,不知为何他的笑容中夹杂着些许苍凉,说:“她有你啊。”
“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不是你的?”
“难道你觉得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承认?”
“不是就好,你就是来跟我说你要走吗?”
陈锦年噎住:“就是觉得,该跟你道个别。”
此时电梯到了一层,随着电梯门敞开,凉风灌了进来,陈锦年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替单薄的叶千江挡住吹进来的冷风。
叶千江却从他和电梯间的缝隙里走出去,没有跟他说再见,也没有任何嘱咐。
陈锦年站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叶千江在原地站定,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完了,你可以走了,不要再跟着我了。”
黑暗中,陈锦年的脸看不真切:“太晚了,我不放心你。”
“省省吧。”叶千江拦下街上的出租车坐进去,按下车窗对他说,“把你的关心留给我姐姐吧。”
陈锦年目视叶千江消失的方向:“你真的,忘记我了……”
一觉睡醒,叶千江还是觉得莫名其妙,陈锦年要走,为什么要特意来跟自己道别?
可是这点小困惑并没有干扰她太久,因为他根本是不重要的人。
对现在的叶千江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怎么跟陈奶奶沟通,她是否会允许自己和她离散的儿子接触,那段陈年往事被揭开的痛楚,她是否有能力承受。
早饭过后,到护士来扎点滴的空当时间里,以往叶千江会跟陈奶奶研究歌谱,今天,她拉着凳子坐在陈奶奶对面:“有件事,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丫头,你今天怎么这么正式?好啦好啦,你说吧。”晨曦中,陈奶奶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
“还是上次我们说的,您的愿望。”
“我都说了,我没有愿望了。”
在陈奶奶重复那套有叶千江陪着就很好的说辞前,叶千江握住她的手,道:“陈奶奶,我知道这很失礼,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只问一次,如果您不同意,或者感觉到被冒犯了,那么我随时停止,好吗?”
陈奶奶愣了一下,很快那抹熟悉的笑容回到她的脸上,她看着叶千江的眼睛说:“好啊,想说什么,你就尽管说。”
“我……是我缠着梁爷爷问的,我是您的关怀师,但我不像洛琛有那么多专业知识,可以帮助您缓解病痛,辅助治疗,是您和慧姐帮我保住了这份工作,我也想为你们做点什么。所以,我去问梁爷爷,您还有什么牵挂。”
“他……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叶千江把前一天梁爷爷说的大致重复了一遍,陈奶奶苍老的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怎么听你说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
与陈奶奶的坦然不同,叶千江紧张地咽下口水,紧张地问:“您会不会介意我多事?”
“你觉得呢?”陈奶奶反问道。
“我……”叶千江想起一贯温婉的周慧唯一一次发脾气,不自信地缩了缩肩膀。
“你知道人上了年纪最怕什么吗?”陈奶奶用平淡的语调说,“是遗忘,人老了,身边的亲人朋友越来越少,能记得自己的人就更少了,有一个人记挂着我,默默地关心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呢?”
“所以陈奶奶,您同意我帮您找儿子了是吗?我不保证一定会说服他,但是我会竭尽所能……”
“我……”陈奶奶伸手挡住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我也不确定,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听到两人的谈话,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梁爷爷走进来,对叶千江说:“小叶,请你给我们一点空间,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陈奶奶说。”
叶千江来到病房外,洛琛抱着肩膀等在外面。看着洛琛标志性的黑眼圈,叶千江想起什么:“上次在你家借的衣服落在干洗店了,我下次回家一定拿给你。”
“没关系。”洛琛说,在这一瞬间叶千江为他的大度生出一丝丝的好感,然而这点好感很快被他下一句话截住,他说,“太久了,我给忘了。”
也不知梁爷爷对陈奶奶说了些什么,总之陈奶奶再次叫叶千江进去的时候,握着她的手说:“拜托了。”
只是得到当事人的许可并不意味着一切顺利,因为自从孩子离开自己,心怀愧疚的陈奶奶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虽然有几次想要去寻找他,却碍于种种原因没能如愿。经过时光的流逝,许多亲戚都已经离世,还有好多去了外地外国联络不上,还在本地且健在的亲人,也因为老城区的改造作业搬离了。
了解到这个情况,叶千江抱着肿成两个大的脑袋:“什么嘛,是过继的总该有迹可循吧,怎么连点痕迹都没有呢?”
“那个年代没有记录是很正常的事,你当作是现在办领养手续查那么细吗?”洛琛说着,顺手把副驾驶位上的挡板放下来。抱着电脑整理线索的叶千江并没有注意到光线的变化,她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对线索的分析中。
光线虽然不足以扰乱叶千江的思路,但是一个急刹车,她歪着脑袋一头撞在了车前面的台面上。
当叶千江捂着脑袋对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车辆怒目而视的时候,洛琛正慢慢启动车子,从路口缓缓驶过。
叶千江越过他的手,狠狠地按着方向盘上的喇叭键。
“好了。”洛琛拿开她的手,“这样很没礼貌的。”
“怎么是我没礼貌,明明是对方不遵守交通规则。”叶千江气愤地指出来,“还有,你怎么就不生气呢?”
“我很生气啊。”洛琛说着,脸上却没有丝毫生气的痕迹,他从收纳盒里取出降温贴递给她。
见叶千江还是咬牙切齿的表情,他无奈地摇摇头:“别气了,狗咬了你一口,你还能咬回去吗?”
“真是好修养。”
洛琛假装听不懂叶千江话里的讽刺:“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儿,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呢?就好像我们的人生,既然最后的终点都在那里,那么怎么到达有什么区别呢?无非是我多绕点路而已,但是谁多绕点路又有什么区别呢?”
“嗯,有道理。”叶千江对洛琛竖起大拇指,“谁绕路不是绕,以后还是你绕路。”
讲着讲着,她的眼前忽然一亮,翻开笔记本电脑飞快地打字。
“怎么了?”洛琛好奇讽刺自己的叶千江怎么会停下来,瞄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你在看什么?”
“谁绕路不是绕路呢。”叶千江满意地笑着,将屏幕转向洛琛,兴奋地展示她的成果。
“是什么?我开车呢,用说的。”
“用说的就是谁绕路不是绕路呢。”叶千江第三次重复着洛琛的话,见他还在专心致志地开车,自动解释起其中的讥讽,“正是你刚刚那句话启发了我,我们从陈奶奶的角度去寻找一个几十年没见过的儿子,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可是,如果对方也在寻找陈奶奶呢?我试着输入陈奶奶的信息,然后交叉比对陈奶奶对儿子的记忆,就得到下面的结果啦。”
“好的,现在开始。”叶千江直接报给洛琛一个地址。
“一共有几个?”洛琛问道。
“三个。”
“那你是怎么确定排查顺序的?”
面对洛琛的问题,叶千江坦然地回答:“根据距离,由近及远,降低排查难度。”
面对这样的回答,洛琛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说出反驳的话。
他们到了寻亲人家,在核对了基本情况相符合之后,向对方简单介绍了刘奶奶的身体状况,寻亲者也刚做完尿毒症手术,协商之下决定先绕过验证DNA的程序,率先进行视频通话。
可是当叶千江激动地把手机交给身边六十多岁依旧没有放弃寻找母亲的老人时,电话那头的陈奶奶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并不是自己的儿子。
叶千江从这家出来的时候,像是被霜打了的蔫茄子。
“怎么会这样,世上这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她抱着笔记本电脑,指着刚刚的这家人发来的照片,“长相跟陈奶奶类似,他妈妈的名字跟陈奶奶一样,连籍贯都一样,怎么会是不同的人家呢!”
没找到就继续找,洛琛对这件事看得开,但还是附和着说:“是啊,真是没想到。”
“毕竟五十多年没见,你说陈奶奶有没有可能认错了?”
洛琛假装没看见叶千江期待的眼神:“你觉得呢?”
“那是不可能的。”叶千江泄气地说,“一个母亲是不可能认错孩子的。”
“知道就好。”洛琛忍不住开解她,“这家不是就再找啊,不是还有两家吗?”
“哦。”
为了开导无法直面失落、陷入情绪中的叶千江,吃午饭的时候,洛琛主动讲起了他最初做关怀师时的糗事。
“什么,你居然带着病人‘越狱’?”
洛琛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子:“我也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嘛。”
“讲讲嘛。”
看着叶千江殷切的眼神,洛琛的心飞回过去,来到那一段不甚明朗的岁月。
不知何时,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辞退她,但是在心里他已经把她当成搭档了。
“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一边靠着给出版社做翻译维持生活,一边注册了公司,老板和员工都只有我自己,后来租办公室遇到了慧姐,那时候她正为了照顾生病的丈夫焦头烂额,我因为交不出房租去解约的时候,慧姐说了她的状况,她就用那间办公室入股了公司,也成了第一位员工。不过为了那个阿尔茨海默病的患者,我挨了慧姐不少骂呢。”
“那一定是因为你该骂。”叶千江吸着灌汤包汁水的同时不忘揶揄他。
“你还有脸说我。”洛琛的思绪回到十年前,“我二十出头刚出校园,那孩子只比我小几岁而已,是大学军训的时候发病的,这原本是一个渐进性的疾病,可是因为他有先天性的肾功能发育不全,确诊后他的症状发展得很快。你知道最难过的是什么吗?”
叶千江摇摇头,那些伤痛没有亲身经历,永远不能体会。
“不是医生拿着诊断说着各种医学词汇的时候,也不是治疗中那些必须忍受的痛苦,而是同病房里全部都是七十多岁以上的老人,甚至他走在那层病房走廊里总会被认为是来探病的家人。”洛琛把自己跟前的笼屉推到胃口大好的叶千江跟前,“那时候我陪他复健,陪他接受治疗,更多的时候我们两个同龄人像朋友一样,一起玩游戏,一起聊喜欢的女生,一起看球赛,一起看美剧,那时候他最喜欢的是《越狱》。”
“因为对他来说,医院和病痛就是困住他的‘牢房’。”虽然没有亲眼所见,身体也感觉不到疼痛,但是叶千江仍然保有高度的共情能力。
“他的状况恶化得很快,无论他怎样配合治疗,那些不可逆的症状还是发生了。他能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行动迟缓,脾气也越来越差。但是在家人面前,他会刻意地掩盖这些症状,可是有些事太明显了。我们都知道,那一天早晚要来,除却必要的陪伴,他不许家人待在医院太久。他说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离开很久,这样的陪伴会更加割舍不下,他不要家人承担更多的情绪,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我陪着他。”
“你就陪着他‘越狱’?”叶千江小心地吸着属于同伴的包子。
“这么说吧,白天他是医院里最配合治疗的模范病患,可是每到半夜里,我们两个就会避开值班护士悄悄溜出医院,一定要在医院外面看太阳升起来之后,才会回到医院里。”
“你们半夜都去干吗,蹦迪吗?”
叶千江随口一问,洛琛镜片后面的眼睛却闪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承认道:“有的。”
“天哪!”叶千江给包子里灌进陈醋,用筷子戳着对面的人,“你也太不靠谱了。”
“彼此彼此。”洛琛提醒她别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蹦迪只去过两次,因为太吵了。”
“那你们还干吗了,大半夜的。”
“有好多事儿呢,去爬山,打篮球,去游戏厅打枪,或者去KTV,去桑拿房。”
“好丰富的夜生活啊!”叶千江感叹道。
“还好啦。”洛琛假装听不出她话中的刺,“其实不一定要做什么,更多时候我们两个就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经常有流浪猫、流浪狗跟着我们,不过每天早上我们都会在医院后面临时搭的早餐店吃馄饨,一定要三碗,每人一碗半的量才能吃饱。”
“你这么做没被家长投诉吗?”叶千江揶揄地说。
“当然有,那天晚上同病房的病人发病,医生和护士处理完之后,发现他的床是空的,就打电话问他父母是不是家里接走的,那一夜可真是兵荒马乱啊……”想起往事,洛琛笑着捏自己发疼的额角,“那天晚上我们俩走得最远,搭客车去临市看雾凇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一时间找不到客车,最后是打车回来的,光车费就花了两千多。”
“这不是心疼钱的时候吧。”叶千江提醒他说重点,“后来怎么样了?”
“他家里都炸开锅了,要终止合作。”
“没告你拐卖人口就不错了。”叶千江幸灾乐祸地说。
“那是我事业遭受的最大危机了,”洛琛颇为忧伤地说,“最后还是我的患者拉着,他们才没把我送去公安局的,好说歹说不追究我的责任了,但他们要求换关怀师。”
“这家人挺通情达理的,换掉你是最基本的。”
“可当时根本没人可换啊,慧姐在照顾她老公,剩下一个勉强算得上员工的就是给公寓打扫卫生的大爷,偶尔会在公司办公室里歇歇脚。最后还是慧姐拉着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写承诺书。那段时间我不在,患者也舍不得,他家人也慢慢理解了我们俩的做法。”
“真是的,面试我的时候那股严谨劲儿去哪儿了?”
“我也年轻过。”洛琛强调着。
叶千江放下手里咬了一半的包子:“那你能不能让我当我男友的关怀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不能。”洛琛果断地拒绝。
“可是……”
“慧姐的案子没完,你依旧是我司的关怀师,可是等陈奶奶的案子办完后,我不会再给你指派另外的患者,如果你愿意留在公司,你可以转入行政岗位……”
“好了,吃完了,我们走吧。”叶千江拿起包就走,结束这场话不投机的交流。
再次抱着笔记本电脑从寻亲者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洛琛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叶千江却掩盖不住心里的失望。
“有没有搞错啊?又不是。”
洛琛深知这种情况下坚决不能质疑她的做法,坚定地为她打气:“别灰心,慢慢找,不是还有吗?”
“只剩下这一家了,电话打过去都是空号。”
见叶千江急得快要哭出来,洛琛安慰道:“保不齐就是这家呢,电话没了,不是还有地址吗,我们直接去嘛。”
直到坐上高铁,叶千江一直忧心忡忡。
洛琛选择安静,不去打扰她的情绪。沉默的旅行把窗外的风景拉得很长,她还没来得及去欣赏,动车已经把两人拉到目的地。
从高铁站出来的时候,微风浮动,已经把这个城市的温润气息吹到两人身上。
“这里有什么景点?”叶千江信口一问。
“有喀斯特地貌的石林,是《爸爸去哪儿》的取景点;大观楼 ,上面有一百八十个字‘古今第一长联’;官渡古镇,有唐、 宋、 元、明、清时期的五山、六寺、七阁、八庙。”
“哦。”叶千江拉了拉背包的带子,“为什么我所知道的昆明跟你说的不一样呢?”
在洛琛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下,叶千江清了嗓子后拉开话匣子:“过桥米线、豆花米线、汽锅鸡、饵块、豆面汤圆、官渡粑粑、泡鸡脚、泡梨、泡梅子、包浆豆腐、甜白酒、傣味菠萝抓抓粉……”
洛琛把从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推上去:“是我考虑不周了。”
“没关系。”叶千江大方地原谅他了,“对出门和景点的理解,男生女生原本就不同。”
洛琛看着为周慧解决了问题后信心倍增,即使连续坐了几个小时的动车,精神状态也依旧饱满的叶千江,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们可以……”
“当然有。”走在前面的叶千江从背包侧面取出一沓A4纸,“来之前我已经算好路线了,在不影响行程的状况下,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可以路过这些小吃摊。”
其实洛琛想说影响下行程也没有关系,但是话未出口即被心中所想吓到。一贯以工作为重的他,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想法?对象竟然还是这个以蛮横之姿“赖”在他公司不走的女人。
一时间无法接受内心情绪的他快步越过叶千江,一把取过她拿在手里研究的美食地图,丢进最近的垃圾箱里,刻意用冷淡的语气说?:“我们是来工作的,离开了委托人也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在这个时间里请完成好你的本职工作,如果你想吃美食、赏景色,随时欢迎你辞职。”
出乎意料的是,平日里伶牙俐齿、寸步不让的叶千江对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路过街道拐角的时候,洛琛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看叶千江,这让他的步伐逐渐慢下来。
他刚想说他知道昆明有一家吃野生菌的店很有名,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被超过他的叶千江打断。看着站在离自己两米远外催促的叶千江,他只好放弃原定计划,追上去。
虽然昆明是个旅游城市,一年四季全国各地的游客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这里,交通上却也是颇为便捷。
没经过太多交通上的阻碍,两个人顺利抵达了目的地。核对了地址和门牌号,敲开门后两个人的心一直往下沉。
因为门内的一家人说着正宗的广东话,两拨人谁也没给谁解释明白,最后是路过的好心邻居帮忙解释,叶千江和洛琛才弄明白,这家人是新搬来的租户。
“那你们有之前的房主的联系方式吗?”
叶千江的问题让住户和邻居顿时心生警觉,看他们俩的眼神都变了。
“我们没有恶意,真的,我们是受人委托来找失散的亲人的。”叶千江准确说出寻亲网上原房主的名字,“是真的,他很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
“笑死个人喽,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怎么会不是这家的孩子呢。”
“是真的。”叶千江恨自己没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我们是根据他发布的寻亲信息找到这里来的,不过他的电话一直不通,我们只能来找他。”
“第一,我们是邻居,我看着他从那么一点点长起来的,他不是你要找的人;第二,就算他是你们找的人,你们也找不到啦。”邻居说,“因为他去世啦,半年前的事喽,你们当然打不通他的电话,打得通才吓人喽。”
“什么,怎么会这样?”叶千江懊悔不已。
“那他还有什么亲人吗?”
对洛琛的问题,老人家更是谨慎:“这个我不能说的,谁知道你们是从哪儿找来的。”
叶千江解释的话被邻居用手势止住:“这样,我也不是不相信你们,如果你们真的是为老人找亲人,那么就走正规途径嘛,有公安局和相关部门的证明,我们一定会配合的嘛,但是你们两个光用嘴说可不行,现在骗子太多了。”
门里的一家显然对邻居这番话很是赞同,“砰”的一声关上门,好心的邻居也像完成使命一般心情愉悦地离开了。
“这可怎么办啊!”面对这紧闭的房门,叶千江抱着头,“人跟人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这不挺好的吗?全民的防范意识都很强。”
洛琛的话几乎让叶千江火冒三丈:“你有没有搞错,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状况?”
“想不理解挺难的。”洛琛发现自己经常不自觉地想要逗身边的人。
对于叶千江执着地敲门,门里面的一家也做了亲切而友好的回应。
“他们说你再敲门就要报警了。”洛琛提醒道。
“这句你倒是听清了。”叶千江抱怨道,“刚刚你干吗了?”
洛琛也是一脸无辜:“刚刚那句他是用普通话说的。”
“真是的。”叶千江生起气来,“我长得像坏人吗?”
求生欲很强的洛琛猛地摇头:“可能因为我长得像坏人吧。”
“应该是这家吧。”自言自语的叶千江根本不需要征求旁人的意见,自顾自地说着,“我觉得应该是这家,可是这种情况怎么办,万一他没有孩子怎么办,万一……”
“先找到这家人再说吧。”洛琛说。
“喂,你去哪儿?”
在租户那儿吃了瘪的两个人在小区物业经理那里得到的是同样的说辞,被客气请出来的两个人望着昆明湛蓝的天空,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不是那么友好了。
“怎么办,如果像他们说的走正规途径要多久?”
“首先要陈奶奶本人向相关部门提供表格申请,然后提供相关的信息以及提取DNA存档……”
“哎呀,好了好了。”叶千江捂住耳朵,“一套流程走下来,陈奶奶没事,我怕我会先死掉。”
这时,叶千江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叶千江看着屏幕上闪烁着的陈奶奶的头像,直接把手机丢给洛琛。
接起电话的洛琛也没敢细说刚刚的状况,只是推说堵车,两个人还在路上。
他们都知道,不管是与不是,这个人都是陈奶奶的希望。而他的死亡,也会对陈奶奶的精神造成不可限量的打击。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的家人,无论什么结果,也是对老人家的交代。
可是,怎么做才能在全民戒备的状况下找到那家人的联系方式呢?
故意离通话中的洛琛远点的叶千江一脚踩到小区地砖上松脱的砖块,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眼见着叶千江拎着铺地用的大砖头气势汹汹地往楼内走,洛琛赶紧安抚了陈奶奶,挂了电话跟着冲了进去。
他伸手想要去抓叶千江,可是气势汹汹的叶千江早有防备,根本不顾他的阻拦,单手把沉重的砖块丢出去,正好砸在刚刚将两人拒之门外的大门上。
在洛琛愣神的时候,那家人已经打开门对两人破口大骂。
虽然对方情绪激动,但是叶千江明显不为所动,可能是有心理准备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根本就听不懂。
叶千江面无表情地走上去,从被她砸变形的门上贴的福字上撕下一角,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递过去:“让你们房东找我谈。”
然后她抓着目瞪口呆的洛琛“咚咚咚”地走下楼去,根本没给对方反驳的机会。
回到上楼前站的地方,眼看着叶千江把砸掉一角的地砖重新填回新鲜的凹槽里,洛琛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叶千江抬起那张小巧的脸:“什么?”
洛琛捂着胸口,发出由衷的感叹:“女人,真是可怕。”
“你说什么呢?”叶千江两腿发软,直接蹲在那块立下汗马功劳的砖块上,“我都快吓死了。”
洛琛说:“恕我直言,这个真没看出来。”
“别气我。”叶千江抱着头,回想着刚刚经历的种种,“天哪,我做了什么?”
“现在认怂可不是个好时机。”洛琛戳穿她,然后两个人不可抑制地笑起来。
“你不会聘用我了吧。”笑中带泪的叶千江再次确认着。
“那你也不用这样自暴自弃吧。”洛琛向她伸出手。
“干吗?”
“去吃点东西补补。”
叶千江在砖块上稍稍挪了下,尚未来得及离开,手机便响起来。
在确认对方是业主后,叶千江干净利落地承认了大门是自己砸坏的事情。电话那头的人虽然惊讶,但也没有过多地表露出来,显然不想为这件事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谈赔偿事宜。
叶千江则趁机跟对方核对家庭成员的信息,业主也本着快速解决问题的心态简单回应了。
“你知道你的父亲在寻找亲人的事吗?”
“你说什么呢?”电话那头的人一头雾水。
“这么讲吧,你父亲很有可能是过继的……”
“把你的地址给我,修门的账单我会寄给你,就这样。”
“等一下,等一下!”叶千江抓紧手机,“我没有说谎,我们是受一位病重的老人之托帮她找儿子的,而你的父亲曾经在寻亲网站上发布信息。不是也没关系,不是也没关系的,我们见一面吧,我当面给你结清尾款。”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叶千江保证时间地点都由他定,绝对不会耽误他的时间,对方的口气才稍有松动。
因为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下班后,所以下午的时间比较宽松。从小区里出来,不远处是供附近居民锻炼的公园,叶千江抱着电脑查询癌症病人晚期的护理知识,有不明白的地方会跟洛琛讨论几句,但是大多数时间还是当他不存在。
在确定好去约定地点的路线后,见叶千江抱着电脑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联想到自己之前的作为,洛琛心生愧疚。
“好了,别看了,你跟别的关怀师差得也不是一点半点的。”洛琛替她合上电脑并装进背包里,“走吧。”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洛琛带着她搭乘地铁,来到位于官渡区商启的美食一条街时,叶千江表面冷淡地问他:“你干吗?”
可是眼底流动的色彩已经出卖她心中的雀跃。
“吃东西呀。”洛琛理所当然地说。
叶千江当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学着洛琛的样子板起脸来:“我们是来工作的,怎么能净想着吃吃喝喝呢?”
洛琛显然被自己之前的表现困住,想要说两句软话,一时间又放不下身段。好在叶千江并没有准备过多难为他,也可能是身后飘来的香味儿太诱惑,她转身投入美食的怀抱。
只不过没走多远,洛琛就撑得吃不下了。原因是叶千江虽然被美食吸引,但是为了品尝到更多的东西,每样食物她都只吃一点点,剩下的都丢给洛琛。
而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宗旨,在美食街还没走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洛琛就已经后悔自己的决定了。
毕竟让员工查资料,提升业务能力是多么合理又健康的事情啊。
他刚把手里的抓抓粉吃掉,又被叶千江塞了一份洋芋粑粑,而她自己正向着豌豆粉和罐罐脑花进军。
洛琛跟在后面哭丧着脸:“我是真的吃不下了。”然而走在前面的叶千江仍然兴味盎然。
好不容易等到了约定时间,洛琛第一时间拉着叶千江逃离恐怖的小吃街,可怕的叶千江意犹未尽地吧唧着嘴说?:“真好吃,晚上还来吧。”
让洛琛意外的是,相比早到半个小时的他们俩,对方到得更早些。
男人见两人到来,招来服务生端上来他早已点好的菜品。
坦率地说,此刻洛琛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食物,和他不同的是两眼放光的叶千江。
不过尽管此刻美食当前,叶千江还是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主动介绍自己和洛琛。
对方显然没有交谈的欲望,只是说了自己的名字:“马一博。”
“你知道你父亲在网上寻亲的事吗?”
马一博没有回答,而是转移话题:“我们还是来谈谈赔偿事宜吧。”
“不知道吗?不会的,你不会好奇吗?”
马一博端起茶水挡在自己面前:“抱歉,我不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
“可我是。”叶千江蛮横地主导着话题,她向前探身,“我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高铁才找到你家,为了得到你的联系方式冒着被拘留的风险砸了你的门。而在这之前,我找错了好几家。你家要再不是的话,我就只能切腹谢罪了。”
大概没想到一脸严肃的叶千江最后说出“切腹谢罪”四个字,马一博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下明显也缓解了叶千江的紧张,她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叶千江扭头看向一脸菜色的洛琛,指了指沸腾的菌锅:“不尝尝吗?”
捂着胃的洛琛虚弱地摇头:“我怕你切腹的肠子没收好掉进去。”
这次马一博没想掩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两个在一起多久了?”
这一次轮到叶千江一脸菜色了。
不过让叶千江觉得美味的菜肴难以下咽的原因并不只是被人误认了她和洛琛的关系,还有马一博坚持说他的父亲没有参与寻亲活动,即便叶千江翻出电脑向他展示了网站的页面,他仍旧坚持着自己的说法。
“我知道因为你父亲去世了,这件事情我们没办法向他本人验证,可是这么多年你真的一次都没有听他提起过吗?比如他喝醉的时候,或者和老朋友聊天的时候?”
“没有。”马一博斩钉截铁地说。
“即便这样,就算是我们有可能认错了,你可不可以配合我们做些检查?我不会影响你的生活的,只需要你的一根头发,剩下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叶千江说,“陈奶奶病得很严重,恐怕她真的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陈奶奶?”马一博低垂着的眼睛里闪了一下。
“对,就是她委托我们寻找五十多年前失散的儿子。”
“你有她的照片吗?”
“啊。”叶千江愣了一下,“有的,我有我们一起唱歌的视频。”说着,她把自己的手机推过去。
马一博接过手机,看着屏幕上和叶千江并排站立的老太太,听完一首歌,他礼貌地将手机还回来。
叶千江等待着他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
直到这餐饭结束,他没再提起自己的父亲,也没再提起那扇被叶千江砸烂的门。
晚餐过后,他起身离开。不死心的叶千江追了上去,可是他依旧否认着叶、洛二人所提供信息的真实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叶千江气得直跺脚。
“干吗这样?”洛琛抚摸着胀痛的胃,尽可能地远离她。
“他一定知道父亲的事情,不然他要看陈奶奶的照片干什么?”叶千江气愤地说,“而且我们拿出证据的时候他那么冷静,根本就没有一丝丝意外的感觉。”
洛琛试图抓住不看车直接往街上冲,险些酿成事故的叶千江:“你这是要干吗?”
“跟着他。”叶千江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他一定是跟知情人了解情况去了。”
洛琛知道自己拦不住叶千江,所以直接放弃阻拦,跟在她身侧,护卫着她的安全。谁料,吃饱喝足的叶千江浑身带劲儿,推开他,拦了辆出租车晃了晃手里的皮夹:“追上前面的车。”
惯常在影视剧里看见的东西,此刻落到了自己身上,司机从业多年,见义勇为的热情在那一刻完全被激发出来了,招呼两个人快上车。
相较于叶千江和司机的一脸兴奋,洛琛就冷静许多,看着对司机的问题对答如流的叶千江和她手里充当证件的饭卡,对她的认识更深刻了一些。
两个人跟着马一博的车来到嘉园小区,可是真的站在门口的时候,连冲劲十足的叶千江也踌躇起来:“你说,我们现在进去会不会被当作变态跟踪狂?”
“这个还用得到‘当作’吗?”洛琛说,“我们不就是嘛。”
“好像真的是哦。”叶千江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房间里传来脚步声。情急之下,她拉着洛琛跑到楼上一层,探头探脑地往下看。
当脚步声从楼梯里消失之后,叶千江直起腰对身后的同伴说:“是马一博走了,送他的是个老太太。”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是他奶奶家?”
“很有可能,我觉得他不会对他父亲的事一点也不知道的,也行他从我们这儿听说了,来找老人核实情况?”
洛琛发现此刻叶千江的眼睛被楼道的灯照得雪亮,不由得后退半步:“你想干吗?”
叶千江直接下楼敲门的举动真的把洛琛吓了一跳,他想要去拦下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面对满头白发的老人,叶千江也收起平日里的张扬,用马一博朋友的身份混进了老人家里。
“您是马一博的奶奶?”
“是啊,你们跟小博一样叫我奶奶就好。”虽然对两人的身份多有疑问,但是老人仍旧保持着待客的风度,为两人端茶倒水,递上水果后,坐在两人侧面的沙发上,一脸的慈祥。
“你们两位是小博上学时候的朋友吗?”
“不是。”叶千江说,“我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然后在心里补上一句,认识刚满一个小时而已。
“我们家小博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没有。”叶千江和洛琛连连摆手,“您想多了。”
“那就好。”老人家看着杯子里起伏的茶叶,“你们吃过饭了吗?”
“吃了吃了。”叶千江当然没好意思说是跟您孙子一起吃的,不安的目光无法直视老人,她指着墙上黑白色的老照片,“这是全家福吗?”
“是吧,有些年头了。”
洛琛发现,当叶千江把注意力转向老照片的时候,老人家的神色逐渐暗淡下来。
那是一种含蓄而隐忍的伤,经历了岁月的打磨,表面上光滑如玉,内里五脏俱焚。
洛琛拉着正研究老照片的叶千江告辞。
不明所以的叶千江满心想着为陈奶奶找亲人的事儿,自然不肯放过这次机会。让她意外的是,平常温润的洛琛此刻也是寸步不让。
正当两人在门口争执不下的时候,坐在原地没动的老人抬起眼来,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样子,没人注意到一滴泪悄悄地滴落在她面前的茶水里。
泪水入杯,只引起那一点点悄无声息的涟漪。
“回来吧。”老人家说,“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两个人重新回到藤椅上,老人摩挲着手腕上温润的串珠,她的声音低沉柔顺,仿佛从岁月中来。
“我猜想,你们是为孩子的事来的。其实,我也是有过孩子的。六十三年前,我生下了我的二儿子,但因为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当时的医疗条件不好,为了救命,我的子宫也切掉了。那段时间,我每天沉浸在失去小儿子的痛苦中,我忽略了对大儿子的照看,那年他才八岁,他自己跟学校老师请假,在他爸爸上班的时候留在家里照顾我。”老人用干枯的手抹掉沁入皱纹里的泪水,“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啊,每天抱着给小儿子准备的衣服,像魔怔了一样,看不到大儿子的苦,他就每天陪着我,给我喂饭,给我梳头,拉着我晒太阳。”
老人望着回归平静的茶水,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有时候我常常想,如果当初我能坚强一点,如果当初他不那么懂事,我就不会同时失去两个儿子。”
她接过叶千江递来的纸巾,轻轻地攥在手里,任凭泪水落下:“他只有八岁,却记得妈妈喜欢吃调糕藕粉,而且最喜欢吃三轮车上绑着彩带那家的。走之前他抱着我的脸说,吃了调糕藕粉妈妈就会笑了,他会让师傅放好多好多的糖稀。他被车撞到的时候,藕粉一点都没撒出来。”
长久的沉默中,叶千江嗅着空气中甜腻的味道,茶几上正是新鲜的调糕藕粉。
“就这样,我失去了两个孩子,也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之后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吧。不,其实我没疯,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所以我选择惩罚自己,我不配做母亲。可是,当我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伤里时,我忘了,我还是女儿,还是妻子。幸运的是,我的家人并没有因为我的疏忽和我的不称职而责怪我,而是想方设法地开解我。那年冬天,他带回来一个又瘦又小、头发干枯、身上黄黄的孩子。那就是马一博的父亲,那时候他得了很重的黄疸,听说那家人没钱治病,把孩子送了出来。”
说到这里,老人起身,从老相框的夹层里抽出一张边角已经磨掉的老照片放在两人眼前:“这是那孩子刚来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他的病已经有所好转了,可还是又瘦又小,像小猴子一样,怯生生的。我每天带着他去医院治病,精神一点一点好起来了。也是那时候,我们决定等孩子的病再好一点就把他送回去。可是他的体质太弱了,病情也是反反复复,直到有一天医生给他扎针的时候,他扑到我的怀里,喊我妈妈。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第一次起了私心。”她用略微泛白的眼睛直视叶千江和洛琛,“是的,我想把他留下,我想做母亲,我想有人叫我妈妈。”
“于是,为了将送回孩子的计划一拖再拖,人总能找到理由。孩子太瘦了,养胖点再送回去;快过节了,节后再送吧;冬天了,北方的雪太大了,等春天再送吧……就这样,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过着日子。”老人用指尖摩挲着照片的边沿,曾经无数个日夜,她对着照片诉说不为人知的心绪,“我们去过他家,去看看那家人过得怎么样,如果好的话,我们就把孩子留下来。可是,那家人过得很辛苦,一个跛脚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听说男人去当兵了,杳无音信。其实,从她把孩子送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猜到了,走那一遭的初衷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留下孩子找借口而已。可那就够了,我们抱着孩子回来,从那儿以后,我就认定那是我的儿子,是这个家的儿子。”
叶千江和洛琛两人沉默着,他们没有告诉老人,那个当兵的男人回来了,回来后发现自己唯一的孩子被送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段尘封在岁月里的,那个年代的伤痛,不应该由他们两个戳破。
这两位母亲的伤和爱同样深沉、同样锋利。
“我们给孩子取名马佑,希望上天能够保佑他一生一世,无病无灾。佑儿又争气又听话,比他的两个哥哥更懂事,念书认真,成绩也好,毕业以后留在学校当老师。对于他的来历,我们一直避而不谈,他小的时候我们是怕他觉得我们不是亲生父母,有生疏感。等他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我们更不敢说了,因为我怕他去找他的亲生父母,我怕他和我们不亲了。”
她放下照片,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的,我不知道是他小时候的记忆还是旁人的闲话,那一年,我们发现他偷偷地联系电视台找亲生父母。那时候,我丈夫已经确诊是癌症了,只是瞒着没告诉孩子。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丈夫急火攻心住进了医院。这跟孩子没关系的,可是佑儿一直埋怨着自己,他认为是他找家人的行为害得我丈夫住院的。没多久,我丈夫就离开了,我对佑儿说,你可以去找家人了。可是他对我发誓,说这辈子只认我一个妈妈,他怕我孤苦伶仃。虽然他想家人,也想见亲生母亲,但是他宁愿忍着,只是为了让我安心,让我有个依靠。从那儿以后,直到孙子出生,直到他因为脑溢血离开,都没有再去寻找过自己的家人。”
叶千江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没有尽头的黑夜,发出长长的叹息。
这个故事太长,太过沉重。原本她想要为丢了自己孩子的陈奶奶“伸张正义”,可是当她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容易。我们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更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发生的事情,是不能完全用今天的道德标准评价的。
“我很抱歉。”叶千江背对着老人说,她实在没有勇气面对,“如果不是我们,马一博也不会来找您,也不会勾起这么多伤心事。”
老人摆摆手:“马一博什么也没说,他是来给我送调糕藕粉的。”
叶千江转过来,和洛琛对视一眼,终于明白对方刚刚拉她走的真正目的了:“我太鲁莽了。”
“不,我想这件事马一博也是知道的,只是这孩子跟他的父亲一样,选择体谅我这个孤老太太。”老人家把桌上的照片拿起来,仔细地收在手心里,“这孩子跟他爸爸一样,善良又温暖,可凡事总为别人着想会很辛苦的。还有,那位老姐姐,怎么样了?”
叶千江说:“她病了,这一生她都在为舍弃自己的孩子备受煎熬。”
“我明白。”说着,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嘱咐两人稍等一会儿,便进了卧室,再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个黄花梨木的盒子。
盒子里装着古旧的婚书,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还有一张用泛黄的油纸写着生辰八字的字条。
老人家把字条和一个信封抽出来,交到叶千江手上。
“其实佑儿发誓不再找亲生母亲后,我和我的丈夫是有愧的,怎么能因为你付出了爱,因为你害怕孤独,就阻止亲人间的缘分?所以,临死前,我丈夫写下了这封道歉信,希望佑儿能原谅我们俩的自私,并且将他来到这里的前前后后仔细写了下来,以帮助他寻找亲人。可是这封信,佑儿从来没有拆开过。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们,还有佑儿来时带着的字条,希望你们能够帮我的丈夫完成心愿。”
从老人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挂中天。
叶千江抱着单薄的信封走在夜色中,忽然觉得心情很沉重。
她忽地停下来,转身和跟在身后的洛琛撞了个满怀。
洛琛好心地帮她揉额头,却被后者躲开了,只好改揉自己生疼的胸口:“又怎么了?”
“我是不是很讨厌?”叶千江一脸认真地问。
“你才知道啊?”洛琛半真半假地回答。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很讨厌。就像这次,我明明很想帮忙,可总是事与愿违。”
“你也是一片好心,没人怨你。”洛琛试图安慰她。
“这就是问题,为什么不怨我呢?”叶千江站在原地,抬眼望着洛琛,那一刻,月光跟星光一起落在她盈盈欲泣的眼中,“为什么不怨我呢,为什么不怨我呢?”
洛琛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涌起一股揽她入怀的冲动,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这么做了。
好在哭泣中的叶千江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他抬手轻轻拍打她因哭泣而抽动的肩膀。
“你是为了大家好,你怕慧姐一辈子得不到家人的原谅,你怕陈奶奶带着遗憾离开,你怕梁爷爷娶不到心爱的人,这些,我们都懂的。”
“是啊,我是一片好心,我想让姐姐舒服一点不用赶路,所以借了朋友的车,我也是一片好心啊,我想……我想把最好的给姐姐,我想……我想……”
夜色阑珊,照着哭泣的人,洛琛静静地陪着她,陪着她哭,陪着她笑,陪着她在无人的街道游走。
“谢谢你。”是那一晚叶千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对他说的话。
送叶千江回到酒店房间后,洛琛还细心地帮她取消掉了手机上的闹铃。结果第二天早上,他还沉浸在美梦中的时候,熟悉的敲门声已经响起来。
当洛琛拖着软绵绵的腿拉开门,看见走廊里精神饱满的叶千江,他有理由怀疑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叶千江揉了揉微肿的眼皮,神色中有少见的扭捏?:“昨天,谢谢你。”
“不客气。”洛琛说,转身关门。他只想回到自己的床上,结果被看出端倪的叶千江拉住,一把推进卫生间里。
“给你五分钟时间洗漱。”
洛琛的反抗直接被叶千江无视,四十五分钟后,两人来到前一天晚上老人提供的地址。
这一次,站在马一博家门前的叶千江没有片刻迟疑,敲门的手刚举起来,门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马一博推开门,慌乱中发现门口呆若木鸡的两个人,喊道:“快来帮忙!”
他的身后,一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大肚子,不停喘息着。
“这是,要生了?”率先反应过来的洛琛敲了下叶千江紧绷的后背。
叶千江也终于反应过来似的,跑过去拉起女人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小心地避开她的肚子。
女人大口大口喘息着,一点点挪着步,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汗水,不忘招呼老公把忘记拿的东西带上。
洛琛接过马一博手里的大包小包帮他开路,不过叶千江怀疑,其实产妇自己也不知道该带什么,只是指示两个男人看见什么拿什么。
四个人浩浩荡荡地赶去地下车库的场面可谓壮观,一路上遇上的人无不纷纷让路。
好不容易挨到车库门,马一博把车钥匙丢给叶千江,自己陪着妻子坐进后排。洛琛利落地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后备厢里,从叶千江手里接过钥匙坐进驾驶室。见状,叶千江别无选择,只有坐上副驾驶位。
正如每一位刀客都有自己的特色一般,每一个司机也都有自己的坚持。
洛琛开车的特色就是谨遵交通规则,每过一个路口必定缓行避让,无论是直行还是拐弯,结果给旁边的叶千江急得不成样子:“大哥,车上有孕妇,你能不能快一点?”
“正因为有孕妇,才更要保证她的安全,一点风险都不能冒。”
车子再一次缓缓停下的时候,叶千江的火气“噌”地一下子冒起来:“你也不看看时候,孩子都快生出来了,你还在这儿磨叽什么?”
“谁磨叽了,我是在……”
“好了,别吵了,我来开!”马一博吼道,刚想推门下车,冷不防被一只手揪住头发,登时气场全无。
“老婆老婆老婆,我知道你疼,我知道生孩子不容易,可是你放开我啊,我去开车,早点到医院就好啦!”
“我……我……我……”后座的女人喘息着,好不容易说出后面的两个字,“我不!”
“哎哎哎,老婆……疼……”
“真是麻烦。”叶千江指示洛琛靠边停车,解下安全带,不容置喙的气势震住车上的两个男人的抱怨,把洛琛赶去副驾驶座上,坐上驾驶位的她一脚油门就蹿出去了。
一辆暗红色的科迈罗在车流中辗转腾挪,不多时就有骑着摩托的交警跟在身后。
叶千江的眼里冒了火,像没听到交警敲车窗一样,踩着油门往前冲。
交警坚持不懈地跟在车身后,终于在一个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十字路口逮到这辆车。交警敬了个礼,敲敲车窗:“您好,刚刚您闯红灯了。”
叶千江摇下车窗,冷静地说:“我知道。”
“明知故犯的话……”
交警还没说完,车内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交警紧张防备的时候马一博从后排直起身,看着老婆手里的头发,眼泪直流。
“你车里有孕妇?”交警立即用无线电与交通队取得联系。
仗着有警车开道,叶千江狂踩油门。她一边看着车窗外飞速向后的景色,一边感叹:“我上次看见警车开道还是开G20峰会的时候。”她对着后排的女人说,“谢谢你,让我也体会了一把政要的感觉。”
回应她的是马一博一声惨过一声的叫喊声。
拥挤的车流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一路上畅通无阻,在交警部门的协调下,刚到医院就有医生护士推着行动病床等在那里。
孕妇被第一时间推进产房,一路上紧张兮兮的马一博更加紧张,送别了一路护卫的交警,本以为能松一口气的叶千江差点被他烦死。
自从被揪着的头发被放开,马一博就陷入自言自语模式,一个人站在产房外面絮絮叨叨,讲什么也听不真切,大概是祈求诸天神佛的保佑。他一个人对着墙角念了好一会儿,走到叶千江和洛琛身后:“拜托。”
叶千江防备地转身:“干吗?”
“能不能跟我说说话,我太紧张了,我感觉无法呼吸了。”
“关于你爸爸和亲生母亲的事……”
“谢谢,不麻烦你了。”马一博走回墙角继续一个人自言自语。
叶千江和洛琛相视而笑,每每有医生护士出入产房,马一博一定要揪住人问个明白。
“真不敢相信,这是昨天饭桌上那个冷言冷语拒绝我们的男人吗?”叶千江抱起手肘顶了一下旁边的人。
“不清楚。”洛琛学着她的样子抱起手,“可能要当父亲的男人都这样吧?”
“你也这样?”
“我怎么知道,又没当过。”
“是啊,不羡慕吗?”叶千江歪着头问他。
“羡慕什么,孩子是他的又不是我的。”洛琛踮起一只脚站着,“你羡慕吗?”
叶千江翻了个白眼儿:“正常人会羡慕那个进产房前疼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有点道理。”
就在马一博的自言自语和洛琛、叶千江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中,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让一切烦恼烟消云散,那个皱皱的、毛茸茸的小玩意儿让一切变得有意义。
确定母子平安后,叶千江和洛琛两人暂且退了出来,将时间交给沉浸在巨大幸福中的一家人。
“真好啊,真幸福。”从医院出来,叶千江踢着路边的石子,闷声道,“可惜陈奶奶没看到,如果她看见重孙子出生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谁说的?”洛琛将手机屏幕递给她看,上面是他帮一家人记录的初见时刻,画面里有兴奋的爸爸,疲惫的妈妈还有刚出生的小天使。他把视频交给马一博的时候,悄悄留下了一份。
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把从这边听来的信息与梁爷爷再三确认过,还有那张写着生辰的字条,正是陈奶奶多年前亲笔写下的。
“你发回去了?”叶千江问。
洛琛还没来得及回答,叶千江的手机响起来,是陈奶奶打来的,电话那头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不停地对叶千江说谢谢。
安抚完陈奶奶,放下电话的叶千江心更沉了,因为他们还没有说服马一博。
就在她陷入纠结的时候,没走出医院多远的两人发现昨天去拜访的老人家急匆匆地往医院里赶。
原来是马一博太过紧张,孩子生出来才想起来通知老人。
就这样,叶千江和洛琛护送着一路小跑的老人家来到病房里。
刚刚还哇哇大哭的婴儿,此刻正依偎在母亲身旁,香甜地享受着人生中第一个懒觉。
老人家俯身,以极费力的姿势站在床边,伸出苍老的手指隔着空气抚摸孩子稚嫩的脸蛋儿。可能是怕轻触扰乱孩子香甜的睡眠,也可能是怕自己粗糙的皮肤刮疼孩子,总之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她不是孩子的亲生奶奶。
叶千江想起老人家失去两个儿子的经历,或许现在不是他们应该打扰的时间,她悄悄拉起洛琛的袖子准备离开,将宝贵的时间还给这一家人。
“等一下。”老人叫住门口的两个人,费力地直起腰,嘱咐完孙媳后,招招手轻声对孙子说,“你出来下。”
妇产科这一层的走廊里,有焦急的家属也有欣喜若狂的家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好不热闹。
老人家就在旁人的欢喜与焦虑中,讲起自己的故事。
最开始马一博是抗拒的,而后是接受与理解。
他也终于说出了一直在叶千江和洛琛面前否认身份的原因,那就是眼前的老人。这个从出生就陪伴着自己,见证自己人生每一个重要阶段的老人。
他怕这个只剩下他一个亲人的奶奶会因为寻亲的举动失落,他更怕会因此伤害老人家的心。然而在面对自己孩子的那一瞬间,他也终于明白,父母对孩子的爱并不会因为别人有所增减。
他的孩子,注定比他得到更多的关爱。
叶千江和洛琛回来的时候,一个新生命在视频的那一边期待着从未谋面的亲人。
梁爷爷也按照原定计划向陈奶奶求婚,他们的婚礼是在医院里举办的。
穿上礼服的陈奶奶紧张地问叶千江哪里不好,这一生她曾嫁给两个男人,一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另一个是为了生活。
这一次,她是为了自己,从心而嫁。
叶千江和洛琛远远地看着这一对经历世事艰难的新人,梁爷爷紧张等待新娘的样子,他小心翼翼握住陈奶奶手的样子,让人相信,这才是爱情原本的样子。
真爱不会被时间或金钱磨灭,病魔和死神都无能为力,这一刻,陈奶奶是所有女人嫉妒的对象。
或许陈奶奶不是最美的新娘,但是她的脸上有一种岁月淬炼出来的美,这种美含蓄温婉,只为懂她的人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