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衫并没有穿,雾离找了件稍小一些的黑袍给额尔力穿上。
额尔力遮着脸,身体挡的严严实实,只要没有人作死去验明正身,就凭少年清瘦娇小的身板,走路小步慢挪,还真有几分小娘子的意味。
确认不会被人看出来。
额尔力决定和雾离出门吃早饭,与他们同出来的还有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他靠在雾离身后,微抬脸看见尸身上的斑斑血迹透过了白布,漠然的打了个哈欠。抬尸体的是昨夜闯进房间的家仆,在后面跟着的是一位蓄着山羊胡的儒雅中年男子。
额尔力想,这位应该就是溢州知府了。
尸体擦着他们身子,抬到客栈一楼空置处。
山羊胡男子含笑迎向他们,对雾离拱手一礼,“昨夜多有得罪,我那两个不成事的下属疏于管教,唐突了贵夫人,还望不要介怀。”
额尔力暗骂装糊涂的老匹夫,还未等雾离开口,他掐着嗓子嘤嘤嘤道:“我介怀,在我们家那,唐突他人妻可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山羊胡男子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本来还准备了好些客气话,因额尔力如此说,下面的话堵在腹中,他只能悻悻离开。
额尔力下楼时,一眼瞄到廊中尽头有两名妙龄女子站在一房间旁,两女子柔美清秀,在客栈中满是膀大腰圆的男子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有些眼熟。
额尔力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一幕,他见雾离已经下楼,立即跟了上去。
客栈大堂中已经坐满了住店的客人,额尔力冷冷环视一圈,拉着雾离走向一角位置,待二人落座,满客当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李兄!”一大汉抢上前去,掀开白布惊了下,手指在他鼻下、颈间、腕间试来试去,始终无法相信自己的好友已然断了气。
因为死了人。
周围人或切切私语,或冷眼旁观,有的甚至握着身旁的佩刀,如临大敌的环视周身。
山羊胡男子上到大汉近前,“敢问这位兄台昨夜子时身在何处?”
大汉悲愤起身,“你是何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山羊胡子笑道:“老夫姓翟,为溢州知府。”
溢州官家!
此话一出,周围议论声顿时小了许多。
额尔力捧着包子慢慢啃,与雾离悄声道:“大人你猜的对,不过看那知府面色不像恶疾缠身的样子啊。”
雾离放下茶碗,言简意赅道:“我的消息不会错。”
额尔力嗯了一声表示明白,继续看热闹。
大汉脸色红白相间,明显有些怯意,但为了脸面依然强硬道:“官家又如何?这又不是溢州地界,老子又没有犯王法,凭什么要向你告知老子的事?”
大汉一边吼,一边示意身后的同伴。
同伴眼神犀利的盯着这边,手腕一动,刀刃出了半寸。
翟知府笑容微敛,“老夫来此恰巧碰到命案自然要秉公处理,查出那歹人之处,若好汉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更应该予以配合早些证明清白。”
话落,翟知府身后走出若干随从,看下盘极稳,身形精悍,明显是练家子。
大汉见状盘算了硬碰硬的结果,发觉人少对人多讨不到好处,便回头扫了一眼同伴,再回头面上带上笑意,“回大人,昨夜子时小人早早便睡了,大人担待,小的见好友突逢噩运,伤心至极,说话粗鲁了些。”
“早早睡了?”翟知府若有所思的围着大汉转了一圈,突然道:“风山林落叶了么?”
大汉回:“没有。”
说完,大汗脸色徒然一变,不由分说抽刀就砍,翟知府的家仆一直留意大汉动静,见状快速拧身挡在知府身前,叮!抽出的长剑与长刀撞在一处。
大汉偷袭落空,大叫道:“走!”
身后同伴立马掀了桌子,桌子翻了个,连带着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企图制造混乱,趁乱逃走。
在一个家仆动手时,另外几个家仆去了两人堵住门口,剩下的运气轻功跃过连脸翻滚的桌子与大汉的同伴战在一起。
客栈中除却个别一些人如雾离一样还稳稳坐在位置上,更多的纷纷远离战圈,并没有人管这件事,知府家仆不费吹灰之力将大汉二人降服。
大汉肩膀中了一剑,已经被家仆一脚踩在地上,另一人中了一掌,直接不省人事。
很快,二人被拖了下去。
溢州知府痛心道:“天子脚下,竟然出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事,令老夫寒心啊!”
额尔力看的精彩,他见知府回了房间,发自内心点评道:“比起大人您,他们差远了。”
雾离又给额尔力塞了个包子,“离那个溢州知府远些。”
额尔力心道当然了,但面对雾离如此认真嘱咐,还有丝不解,“为何?”
雾离侧头听着大汉远处嚎叫着,不一会又失了声,语出惊人道:“昨夜的人,是溢州知府干的。”
额尔力惊的眼睛忘了眨,就这么过了半盏茶时间,一把扯住雾离袖子,“怎么说?”
雾离道:“这还是要从贾仙的规矩说起,贾仙历来有两个规矩,一不医官家,二不医商贾。为了甄别这两类人,贾仙会在每月月初之时,下到城镇偶遇有缘的穷苦人给予邀请函,有了邀请函,便可进入山门,见到贾仙本人。”
额尔力哦了声,“所以你才会让我去出摊,就是想让我扮成穷苦人,得到邀请函。”
雾离点头,又塞给他一个包子。
原来雾离让他摆摊有如此用意。
额尔盯着道貌盎然的溢州知府,无意识的吃了口:“如此说来,那溢州知府为了见到贾仙定然会无所不用其极,为了活命,能干出这事,也就好理解了。”
可是说到此,他又不理解,“溢州知府杀了人,会找人栽赃假货,这个定然,可为何那个大块头会在溢州知府说了什么风林落叶的话,便突然发难的?若大块头沉稳应对,断不该会被人冤枉啊!”
雾离长指摩挲茶碗,轻声回:“他们没有无辜之人。”
这句话一下子把溢州知府和大汉全部扣上了害人性命的帽子。
额尔力更加茫然了。
雾离继续道:“风山林的风山位于溢州与昙州交界处,它不光是整个大沅独一无二的存在,更是在很早间被一方匪类霸占。可以说,除却风山林内的劫匪,没有人知道风山林到底何种样子。”
匪与官家历来水火不容。
事情简单的来讲就是,溢州知府抛出诱饵,大块头一时不察着了道,以为自己劫匪的身份暴露了,便想先发制人,却不想不敌,造成如今这副局面。
溢州知府的家仆下手如此狠绝,也是为了堵住两位劫匪的嘴巴,这样一来,无论昨夜死的人是不是那二人做的,有口也不能辩驳了。
若真的是如此,那昨夜夜闯房间便是栽赃嫁祸来的。
额尔力低声道:“真毒,怪不得我觉得那个知府不像好人。”
这一顿饭,在官匪博弈中,额尔力成功的吃撑了。
二人回到房间,额尔力来回走着消食,走着走着,一下子想起什么来,对擦武器的雾离道:“可是这么一说,咱们也没有邀请函呐。”
在溢州摆摊多天都没有遇到什么送邀请函的人,这事还都怪他,额尔力想想都上火,“不然咱们回去吧,把我天天泡在热水中,估计也死不了。”
雾离收好武器,“邀请函,自然会有人送来。”
额尔力一听邀请函有戏,立即窜到雾离面前,“谁?”
门外有人道:“我。”
额尔力一愣,怎么如此耳熟?
房间门开,额尔力在廊中见到的两名侍女端着花篮摔先进来,篮中有花有碗,侍女什么也没说,捻起花枝沾了下碗中的水,如跳舞般在整个房间游走一遍,一边走一边撒着水。
额尔力看着一愣一愣,心道这是谁来降妖除魔走错地方了吧。但雾离没有动,他也没有出声。
侍女撒过水,很快退了出去,又进来的是两位男仆。男仆一手抱着一个狐皮毯,门口一路铺到雾离坐着的桌旁。
等着这些全部做完,开口之人才婀娜多姿的走进来。
额尔力咋舌,居然是楼易萧这个妖孽!
如在倾颜坊上见过的一样,楼易萧光着脚,衣襟大敞,极其风骚的扬着眉走进房间,进房了还不消停,四下看了半天啧啧啧道:“如此寒酸,楼某给的家徽不会是没有用吧?”
雾离摆上两个茶碗,续满水,回道:“无功不受禄。”
“无功不受禄?”楼易萧意有所指的看了眼额尔力,“如今看来,可不像这么回事啊…”
额尔力漠然回视。
雾离起身,端起一碗茶放在对面,意思不言而喻。
楼易萧揽起下摆坐在凳子上,“你愿意求我,就是为了他?”
雾离端起自己面前那碗茶,“阁主是聪明人。”
楼易萧笑:“你可想清楚了?”
雾离直接喝了那碗茶。
楼易萧见雾离是认真的,特别诧异的看了眼额尔力,好似此时才见到了这个人,片刻失笑道:“好,楼某明白了。”
雾离与楼易萧的三言两语,说的云里雾里,额尔力弄不懂他们说的何意,心中隐有慌乱之余见楼易萧自怀中取出一个暗褐色邀请函放在桌面上。
楼易萧放下邀请函疑惑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雾离应道:“你从溢州离开一定会回江南,若回江南此处是必经之路。”
楼易萧挑眉,“但我并不一定会久留。”
“你会。”雾离微抬头,“一个对《晏城花月夜》情有独钟的人,肯定不会放弃起死回生秘籍,哪怕那个秘籍根本就不存在。”
楼易萧抬手捋过鬓发,品了品,好像真的是这么一回事,“行,算你说对了。”说完他又倾身靠向桌子,整个身子趴在桌面上。
楼易萧盯着雾离的灰眸,半晌才道:“有时我真的怀疑你这双眼睛是能看见的。”否则为什么会比明眼人看事情更为透彻,透彻的可怕。
雾离垂眸,不咸不淡道:“阁主多虑了。”
楼易萧静静的盯了一会,颇为无趣的起身,“真无聊,想见的人见不着,总是碰见你这瞎子,走了,接下来别来烦我。”
雾离起身抱拳,“阁主所为,雾离铭记于心。”
楼易萧摆手,离开房间,留下了一地的狐皮毯子和一屋子的花香味。狐皮毯子都是上好的雪狐皮,一块便能价值百两黄金。
额尔力旁观许久,不得不称赞了下,“楼易萧是不是穷的只剩下钱了?”
尝过没钱滋味的小世子由衷感谢楼易萧如此败家,若他真的无法回到北夷,指着这几张皮,也能衣食无忧过完下半生了。
楼易萧究竟还有什么,雾离没有再说,只道让额尔力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便要凳山门。
晚上睡前干了最后一碗药,额尔力表示这辈子也不想喝药了。
翌日一早,雾离带着额尔力与客栈众人浩浩荡荡而出。他们为了不显眼,没有坐马车,特意走在最后。
客栈距离贾仙居住的大宅距离不远,大宅叫醉仙居,建在山顶上,约摸半个时辰的脚程,一众人来到了山脚下。
山脚下站着两名醉仙居的下人,受主家所托,等在此处。
额尔力仰头看着耸入云端的石阶,沉默片刻,特别认真的说道:“大人,你确定这是求医而不是上西天?”
雾离没做声,等着其他人随着醉仙居下人登上了石阶,抬步迈了上去,额尔力见不得不上,为了解毒也只能吞下满腹牢骚,紧跟在雾离身后。
他想问雾离在客栈中,他与楼易萧那番话到底何意,问了几次雾离都没有回答。
少年身短脚短,连日来被寒毒折磨的体弱,又比不得雾离有一身身厚的内力,走到半山腰,却却已累得一个字都懒得说了。
在最后一次,发觉到额尔力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沿着山路摔回去,雾离连忙在他腰上托了一把,“小心。”
额尔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摆手,“我走不动了,你去吧,我哪也不去,要到了解药来找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