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想了半日,因走至卞滨五车楼上把各种书籍翻了一阵,那里有个影儿,只得扫兴而回。蒋春辉说:“妹妹!我劝你不必查了,认个输罢。莫讲百十人,就是打个对折也少的。我倒有哩,不但百十人,就是二三百人我也找得出。你如请我三本戏,我就告诉你。”紫芝说:“与其请你三本戏,倒不如认输了。也罢,我就请你,你说出大家听听学个乖,也是好的。只怕未必有百十姐妹聚在一处,也未必有个凭据罢。”春辉向若花说:“妹子同紫芝妹妹说顽话,姐姐莫要多心。”因又向紫芝说:“如何没凭据!我们本朝那部《西游记》可是有的?《西游记》上女儿国可是有的?你到女儿国酒楼戏馆去看,只怕异姓姐妹聚在一处的,还成千论万哩。”紫芝说:“姐姐:我也不说,只教你自己想想这几句话可值得三本戏?”春辉说:”若说这个不值,你就现我一年期,等我也去诌出一部书来,那就有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少刻,用过面。宝云说:“妹子恐诸位姐姐有不惯早酒,不敢多敬,只好晚饭多敬几杯罢。”说著,一齐茶罢出席。彩云说:“妹子在前引路,请诸位姐姐到园中游玩游玩。”大家都跟著散步闲行。
众才女都到园中闲步,只见各处花光笑日,蝶意依人,四壁厢娇红姹紫,应接不暇。刚过了小桥曲水,又见些茂林修竹;步过几层庭院,到了古桐台。锦云说:“诸位姐姐莫走乏了,请到台上歇歇吃杯茶罢。”众人说:“如此甚好。”都进了古桐台。
这平台是五间敞檐,两旁数间凉阁,庭中青桐无数。壁上悬著几张古琴。紫芝说:“我才看见这琴,忽然想起前在公主府,只顾外面看紫琼、紫菱二位姐姐下棋,后来才知尧蓂、尧春二位姐姐同公主弹琴,可惜妹子未得听见。我想当口伏羲削桐为琴,后来尧、舜都作过五弦琴,今二位姐姐香名皆取‘尧’字,可见此道必精。妹子意欲求教,不知可肯赏脸?”井尧春说:“妹子这个名字叫做有名无实,那里及得尧蓂姐姐弹的幽雅,他才名实相称哩。”吕尧蓂说:“姐姐不必过谦。妹子前日原是勉强奉陪,今既高兴,自然还要现丑。但舜英姐姐前在公主府因天晚未及领教,闻得瑶芝姐姐背后极赞指法甚精,今日定要求教。”田舜英说:“不瞒姐姐说:弹是会弹两调,就只连年弄这诗赋,把他就荒费了,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设或弹的不好,休要见笑。”宝云说:“瑶芝妹妹:前日业已让你躲懒,今日遇见知音,还不替我陪客么?”瑶芝说:“妹子正要叨教,怎敢躲懒。但琴主人不来陪客,未免荒唐。”素云听了,忙把两手伸出说:“好姐姐!我并非躲懒,你看这两手指甲,若翦去岂不可惜?况有四位尽够一弹,何必定要妹子?”瑶芝也把手伸出道:“这两年因要应试,无暇及此,那个不是一手长指甲;你是主人既怕翦,我更乐得不翦了。”紫芝说:“你们二位姐姐不弹,岂不把‘瑶琴’、‘素琴’两个好名色埋没了。瑶芝姐姐既肯陪客,素云姐姐,你是主人,何能推脱?”
素云无奈,只得叫丫环把剪子取来。宝云命人摆了琴桌,又焚了几炉好香。紫芝说:“五位姐姐,香都上了,快把脚修好,请登坛罢!”素云说:“我同舜英姐姐,你骂一句也罢了;难道你家瑶芝姐姐你也骂么?”紫芝说:“妹子何尝骂么?”紫芝说:“我们三人在此翦指甲,你说把脚修好,岂非骂么?”紫芝说:“原来姐姐听错了。我说把甲修好,并非把脚修好。甲者,指甲之谓也;姐姐奈何疑到我的屦中乎?”素云说:好!这句骂的更好!我看你咬文嚼字的,太把科甲摆在脸上了!”
尧春说:“我们现在共有五人,若每人各弹一套,须半天工夫,岂不误了游玩。此处琴既现成,莫若大家竟将《平沙》一套合弹。四位姐姐以为何如?”四人都说:“甚好。”归了坐,慢慢把弦调了。丫环送上茶来。众人茶罢,也有站的,也有坐的,听他五人弹的真是声清韵雅,山虚水沉;兼之五琴齐奏,彩云欲停,那些听琴的姊妹也都觉得惊鸿照影,长袖临风,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都说:“从未听过五琴合弹,倒也有趣。”师兰言说:“这可算得‘绝调’了。”言锦心说:“五位姐姐琴是抚的极妙,不必说了;我不喜别的,只喜兰言姐姐这‘绝调’二字,真可抵得嵇叔夜的一篇《琴赋》:任你怎样赞他抚的好,弹的妙,总不如这两字批的简洁。”
大家出了古桐台,又往别处游玩。紫芝说:“我不喜别的,难得五个人竟会一齐住。”因向井尧春说:“刚才五位姐姐弹过琴,此刻该弄五管笛儿吹吹,才不缺典呢。”尧春说:“此话怎讲?”紫芝说:“姐姐岂不闻俗语说的‘牧童横骑牛背上,短笛无腔信口吹’?五位姐姐弹过琴,如今都变作牧童,难道不该弄个笛子顽顽么?”众人都笑道:“紫芝姐姐好骂。”
说话间,又游几处。行到一带柳阴之下,桃杏已残,四面田中尚存许多菜花;并有几个庄农老叟在那里,也有打水浇菜的,也有牵牛耕田的;又有好些猪羊鸡鸭点缀那芳草落花,倒象乡村光景。哀萃芳说:“此地怎么又有住户人家?”宝云说:“这非乡庄,是我家一个菜园,当日家父因家中人口众,每日菜蔬用的不少,就在此处买下这块地作为菜园,并养些牲畜。每年滋生甚多,除家里取用之外,所余瓜果以及牛马猪羊之类,都变了价,以二分赏给管园的,其余八分慢慢积攒起来,不上十年,就起造这座花园。”
只见丫环来请诸位才女到白蒁亭吃点心。史幽探说:“方才用面,那里吃得了!”谢文锦说:“此亭既以‘白蒁’为名,其中牡丹想来必盛,吃点心还在其次,何不前去看看牡丹?”宝云说:“牡丹虽不甚多,各色凑起来也有四五百株,还可看得。”不多时,过了海棠社,穿过桂花厅,由莲花塘过去,到了白蒁亭。只见姚黄魏紫,烂熳争妍。正是:本来天上神仙侣,偶看人间富贵花。
紫芝说:“此处牡丹虽佳,未免有些犯讳。”纪沉鱼说:“何以见得?”紫芝说:“牡丹人都叫作‘花王’。若花姐姐候补女儿国王,这‘花王’二字,岂不犯讳么?”一齐进了亭子。只见燕紫琼同易紫菱在里面著棋,卞香云同姚芷馨在旁观阵。史幽探说:“原来四位姐姐却在此手谈,怪不得半日不曾见面。”四人连忙立起让坐。众丫环把点心预备,大家随便坐下,一面吃点心,一面赏牡丹。把点心用过,锦云意欲邀请到芍药轩、海棠社各处去玩,众人因见亭内四壁悬著许多字画,收拾的十分精致,都不肯就走,分著这里一堆儿,那里一伙儿,围著观看。宝云说:“素日华芝妹妹同彩云妹妹评论此处字画,每每争论。今日放著书香、文锦两位姐姐乃钦定的书家,为何倒不请教呢?”华芝说:“却是前日赴宴,慈禧极赞他二位书法,妹子久已预备今日要来求教。”说著,从袖中取出两把春扇,递给书香、文锦说:“拜烦二位姐姐替妹子写写。”林书香说:“不是妹子故做谦词,其实写的不好。前日不知怎样合了圣意。这不过偶尔侥幸,姐姐若以书家看待,那就错了。”谢文锦说:“妹子的字,那里及得巧文姐姐。去岁郡考,巧文姐姐是第一;他的书法,谁人不赞,那求写对联的也不知多少。谁知今年殿试,妹子倒在前列,真是惭愧!”印巧文说:“去年郡考,那不过一时侥幸,岂能做得定准。至求写对联的,不过因我们闺中字外面甚少,叫作‘物以罕为贵’,其实算得甚么。前者殿试,字既不好,偏又坐的地方甚暗,兼之诗赋又不佳;能够侥幸,不致名列四……”因转口说:“不致落第,已算万幸,怎么还说抱屈哩!”花再芳说:“据我看来:就是取在一等,也不过是个才女,难道还比人多个鼻子眼睛么?”闵兰荪说:“就是四等,也不见得有甚么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去处!”宝云望著芸芝、芳芝递个眼色;二人会意,连忙望著再芳、兰荪说:“那边芍药开的甚佳,我们同二位姐姐看芍药去。”拉著二人去了。这里宝云命人取了两盒扇子,就在亭中设了笔砚,托书香、文锦、巧文三人替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