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薨逝，并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她年事已高，神智多年前便不太清醒，身体也时好时坏并不硬朗，礼部早就事先做过一些葬仪上的准备，一切又素有规程，所以丧礼事宜倒也安排得妥当，没有因为年前才换过礼部尚书而显得慌乱。
大丧音敲过之后，整个大梁便立即进入了国丧期。皇帝依燕礼数缀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随祭，诸臣三品以上入宫尽礼，全国禁乐宴三年。
同时，这一事件还带来了几个附加的后果。
首先，谢玄凌之案一开始是定为斩刑，但因国丧不予处决，还是改判流徙至黔州，两个月后启程，谢氏宗族有爵者皆剥为庶人。但这不包括谢语堂，他的地位本就是不可替代性，再加之三皇子和一些朝臣在皇帝面前为谢语堂说过话，皇帝也不是个傻子，说说谢氏宗族的人都贬为庶人，可他是知道谢语堂都已经和谢氏分家，而且在谢玄凌案子中他也算是有功，对他也没有过多的追问。
燕楚联姻之事也随之暂停，只交换婚约，三年后方能迎娶送嫁。大楚这次主动提出联姻，原本就是为了结好大燕，腾出手去平定缅夷。可是现在对方国丧，依礼制除自卫外，原本就不可主动对外兴兵，也算达到了目的，因此并无他言，准备吊唁后便回国。静怡公主一方面悲痛太祖母之丧，一方面婚期因此而推，又松了口气，一时间心中悲喜交加，五味杂陈，反而更哭得死去活来。
吴安忆和吴起临也是破例进宫扶丧，薨逝的那位老人多年来对每位晚辈都爱护有加，于情份上不来拜祭一下实在说不过去，皇帝也已经准允让兄妹一起进宫。
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党争在大丧音的钟声中暂时停止了。三十天的守灵期，所有皇子都必须留于宫掖之内，不许回府，不许洗浴，困无床铺，食无荦腥，每日叩灵跪经，晨昏哭祭。养尊处优的太子和三皇子哪里吃得了这份苦，开始还撑着，后来便渐渐撑不下去，只要皇帝一不在，脸上的悲容便多多少少减了些，手下人为了奉迎，也会做些违规的小动作来讨好主子。
大燕的这孝礼也实在严苛，若不想点办法，只怕守灵期没到，人先死半条，所以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反正两个人是一起违规，谁也告不着谁的状，陪祭的大臣们更是没人敢说他俩的不是。他俩一开头，其他皇子们虽较为收敛些，但也不免随之效仿，反而是六皇子军人体魄，纯孝肝胆，守灵时尽哀尽礼，一丝不苟，迥异于诸皇子。因为六皇子平时一直在外，而且身份规矩不如太子以及三皇子，所以他平时在隆重场合很少和太子和三皇子站在一起，此时大家连着三十天呆在同一个孝殿中，不同的表现看在陪祭的高阶大臣们眼里，那还真是良莠立见。
三十日的孝礼，谢语堂是在自己房中尽的。李大夫虽知这样对他身体伤害极大，但若不让他寄表哀思，只怕积郁在心，更加不好，所以也只能细心在旁调理。因他只肯食白粥，甄迹和吉婶更是费尽了心思瞒着他在粥中加些滋补药材，还要小心不要被他察觉出来。好在谢语堂悲伤恍惚，倒是根本没有留意。
由于大人物们都被圈进了宫里，整个皇城日罢市、夜宵禁，各处更是戒备禁严，生怕在服丧期出点儿什么淫盗凶案，这三十日竟过得安静无比，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事件，甄迹与近期赶到京城的甄痕主内，明玥主外，局面仍是控制得稳稳的，力图不让守孝的谢语堂操一点儿心。
守灵期满，全仪出大殡，这位历经四朝，已近百岁，深得臣民子孙爱戴的高龄太后被送入卫陵，与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灵柩仪驾自宫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与主道隔了一个街坊的苏宅内也可清楚地听到那高昂哀婉的乐音，谢语堂跪于廊下行礼，眼睛红红的，但却没有落泪。
出殡日后，皇帝复朝。但因为大家都被折腾得力尽神危，所以只是走了走过场，便散了回家见亲眷，好好洗个澡吃一顿睡一觉。
而谢语堂经此一月熬煎，原本刚恢复的身子也没复发。好在李大夫一直在旁护持着，不象前几次那样凶险。
昏睡了一下午后，谢语堂入夜反而清醒，拥被坐在床头，看夏绿折纸人。视线转处，瞥见案上一封白帖，是清河郡主自云南由专使飞骑遥寄来的，昨日方到，上面只写了“请兄保重”四个字，当时看了仍是伤心，便搁在一旁，想来甄迹等人不敢随意处置，因此一直放在书案之上。
“夏绿，把帖子拿过来。”
少年身形一飘，快速地完成了这项任务。谢语堂展开帖面，盯着那四个清秀中隐藏狂狷的字，出了半日神，又叫夏绿移灯过来，取下纱罩，将帖子凑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
“烧了？”夏绿眨眨眼睛，有些惊奇。
“没关系，”谢语堂淡淡一笑，“有些字，可以刻在心里的。”
夏绿偏着头，自己也就在在谢语堂身边开始折起了纸人来，过了许久，协议图也没见着夏绿折成一个小人来。
谢语堂招手，示意他拿张新纸过来坐在床边，然后慢慢地折折叠叠，折出一个漂亮的纸人来，有头有四肢，拉这只手，另一只还会跟着一起动，夏绿十分欢喜，脸上扯了一个笑容出来，突然道：“主子这个折法有些不大一样啊。”
夏绿说这话也实在没头没脑，不过谢语堂却听得懂，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李栖凰教你的折纸方法是对的，没有骗你，是夏绿自己没有学会，不可以随便冤枉人！自个儿都那么大个人了，还玩折纸呢。”
夏绿委屈地看着手中的纸人，小声道：“不一样！”
“折纸人的方法，本来就有很多种啊。我会的这种，是我太奶奶教给我的……小时候，她常常给我折纸人、纸鹤什么的，可我当时还觉得不喜欢，总想要从她身边溜走，跑出去骑马……”
“小时候？”夏绿的十分困惑，大概是想象不出谢语堂也有小时候，嘴巴微微张着。
“再拿张纸来，我给你折个孔雀。”
夏绿非常高兴，专门挑了一张他最喜欢的米黄色的纸来，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认真地看着谢语堂的每一个动作。
等孔雀尾巴渐渐成型的时候，夏绿突然转了转头，叫道：“大统领！”
谢语堂一怔，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吩咐道：“夏绿去接大统领进来。”
“孔雀！”
“等大叔走了，苏哥哥再继续给你折。”
由于心爱的折纸活动被粗暴打断，夏绿对罪魁祸首言云澈十分的不满，带他进来时那张俊秀的脸庞沉得象被墨染过一样，倒让言云澈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个小家伙了。
“言大哥坐。”谢语堂将孔雀半成品交给夏绿，让他到一边玩耍，自己欠身，又坐起来了些，言云澈赶紧过来扶他。
“言大哥劳累了一个月，现在好容易换班，宫城里只怕还忙乱，若是有空，怎么不回府休息？”
“我这是不放心你，”言云澈在灯光下细细看他，只见越发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劝道，“你和太皇太后的感情虽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龄，怎么都算是喜丧，你还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谢语堂垂着眼，慢慢道：“你不用劝我，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上次见她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叫无忌，我这些年在南境一直都没回来，可我知道，她是一直都惦记着我的。不悔也是她最喜欢的孩子，她见到我的时候还问我和不悔什么时候定亲……其实我一直盼她能够等我的，现在连这个念想也没有了……她现在可是还好么？”
“静和郡主一直都好的，在宫里守丧一个月，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凝晖堂歇息着。你的这份孺慕之情，太皇太后英灵有知，早就感受到了。从小她就最疼你，一定舍不得你为她这么伤心。听说以前侯府老太太生你的时候，她老人家等不及你满月进宫，就亲自赶到镇南候府去看你呢。我在宫里当侍卫时，也常常见到太皇太后带着一群孩子，可中间最得她偏爱的，一直都是你。虽然那个时候你的确是不怎么受侯府的喜欢……”
“是吗？”谢语堂眼角水光微闪，唇边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这几天，也常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言云澈也露出怀念的笑容，“有一次，你惹了个什么事……大概是不小心摔坏太后很重要的东西吧，那时候侯爷很生气，明明是随驾在猎场，结果他偏偏把一堆孩子塞给你，罚你看管，还不许出纰漏，当时你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
谢语堂点着头，显然对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个时候的我，宁愿一个人跑去斗熊，也不想带一堆吵闹不休的男孩子。谢止寒倒还安静，可是吴起临啊，跑来跑去没有半刻消停……可惜那时候不悔还太小了，在我印象里，她是个水灵灵的小孩儿，我那时候还没见过她几次就去参军了。”
“所以你就拿绳子把他拴在树上？”言云澈挑了挑眉，“害得好心来陪你的先太子背黑锅，说那是他拴的……”
“但最终罚跪的人还是我，直到太皇太后把我救走……当时觉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吴沅都说了是他干的为什么还是罚我……”谢语堂笑着笑着，又咳嗽了起来，半日方才停歇，微微喘息着继续道，“这些事回想起来，心里就象揣了一个被火烤着的冰球，一时暖暖的，一时又是透心的凉寒……”
“无忌……”言云澈心头一阵绞痛，欲待要劝，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铁铸般的汉子，也不免红了红眼圈儿。
“你别难过，”谢语堂反过来安慰他道，“太皇太后现在入土已安，我也过了最伤心的那几天，现在好多了。只不过能陪我聊聊过去那些旧事的人，如今唯有言大哥你一个，所以难免多说了几句……”
言云澈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心里也甚是矛盾，既想跟你多聊聊过去，让你记住自己不仅仅是谢语堂，也依然还是谢都督，但又怕说得太多，反而引起你伤心。“
“你的好意我明白，”谢语堂抬起双眼，眸色幽深，“可无论是谢都督也好，谢语堂也罢，都不是纸折泥捏的，所以这点熬煎，我还受得住。以后尚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岂可中途就倒了？言大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一步，你也要相信我才对。”
言云澈听到他说“最后一步”时，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细想又不知为了什么，忙强颜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以你的才华和心性，何事不成？”
谢语堂温和地向他一笑，仰靠在背枕上，又咳了两声，催道：“你早些回去吧，要多陪陪嫂夫人才对。你看我现在还好，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歇了这换班的一天，大统领又该忙了。”
言云澈见时辰确已不早，也怕耽搁谢语堂休息，便依言起身，站着又叮嘱了最后一句：“事有缓急，现在你养病是最重要，其他的事都要放在后面，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徐缓图之才更稳妥啊。”
谢语堂点头应承，不许他再多停留，召了夏绿来送客，少年急着要折孔雀，对这一指令执行得极有效率，几乎是连推带打把言云澈给赶了出去。
其时已是二更，谢语堂听着街上遥遥的梆子声，抚着身上的孝衣，努力稳住了有些摇曳的心神。
既然已迈出了第一步，那么……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夏绿飞扑回来，递过半只孔雀。其实只剩了最后的工序，一折一翻，再拉开扇状的尾羽，形神便出。在夏绿欢喜的惊叹声中，谢语堂缓慢地将掌中的孔雀托高，喃喃地道：“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