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公主觉得今日与南明和棋逢对手,南明和也同样觉得,与公主对弈,是他如今压力最大的一次。
不过好在这一局,勉强算是他赢了。
皇宫。
公主很少有这样匆匆忙忙进宫的时候,不过女帝这几日因晏昭昭的事情也歇了往日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反而好几夜都歇在御书房。
公主到的时候,女帝还在批改奏折。
晏府的事情实在是闹得很厉害,尤其公主胆大妄为,直接去晏府抓人晏小侯爷的女儿之事,已经在襄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弹劾的帖子哗啦啦地往女帝的桌案上飞,女帝再袒护自己的亲妹妹,也要想想找个什么法子能让这些人不要如此自不量力,竟与琮阳公主作对。
“怎么了?昭昭如今怎么样了?”
虽说女帝已经从阿文阿武的口中知道晏昭昭已经没有事儿了,但这种报平安的事情还是由她的亲人来说叫人心里更安稳些。
公主的目光在左右伺候的宫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神情严肃,并未言语。
女帝与自己的胞妹当然有非同寻常的默契,见公主神情,旋即反应过来公主是有非同小可的事情要和她说,于是收起了自己眉目里的调笑,使了个眼色,叫所有伺候的侍女都下去了。
御书房的门紧紧关上了,除了女帝最心腹的几个暗卫,所有的宫人都退到了数十丈开外,不得倾听公主与女帝的密探。
公主的眉头已经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晏府二房与福王勾结。”
女帝脸上的神情也稍稍停滞了一番,她重复了一遍公主的话,便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朱批,轻轻皱眉道:“可有证据?”
“昭昭的天花之事是从二房之中流出来的祸事,我已经审过小赵氏了,竟是从她嘴里好不容易撬出了福王的把柄。”
公主说话间也并不客气,她一下子就跽坐在了公主对面,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我来的路上已经叫人去查了,当初宋福金的事情,恐怕也和福王有关。”
女帝轻轻地应了一声,陷入沉思之中。
正如晏昭昭知道的那样,外头的所有人也知道,当初还是皇长女的梁惠能够登基为帝,这位福王功不可没,更是算得上有从龙之功。
但除了女帝的嫡系和公主的少部分属下,其他人都不知道,福王居功自重,近年来已经有了不臣之心,早在暗中开始招兵买马。
女帝对福王早有忌惮之心,只是这朝堂之争并非是一句儿戏,很多事情女帝都缺少关键证据,师出无名,谁也不敢贸然去动根深蒂固,在民间也享有盛名的福王府。
女帝身边的青铜白鹤灯忽然发出一声“毕波”的炸响,更显得御书房之中死一般的沉寂。
很快暗卫的轻轻扣门声将两人从各自的思绪之中叫醒,一份才将将新鲜出炉的情报就已经递到了女帝的桌案上。
小赵氏的嘴严,公主的刑更严。
从小赵氏的嘴里果然得到了更多的证据,有了关键节点,再一查,公主这边甚至已经摸到另外一条线。
北边同样是大羲朝心腹大患的清河王也与福王掺和到了一起,甚至有些纠缠不清的嫌疑。
而最明显的一件事情就是,清河王借了福王的手,在襄城之中找一个重要的人。
这个人的身份一时半会还没有查出来,但是这人大约是已经死了,清河王的人已经早早离去了。
女帝看完了这情报,禁不住冷笑一声,将自己手里的朱批奏折往地上一甩:“晏府还真是胆大妄为,他以为上了福王的船就能高枕无忧了?”
公主眉目之中多有忧虑之色:“晏芳自然不足为惧,乃是福王。”
她用手沾了茶水,在桌案上模模糊糊地写了一个福字。
“朕当然知道,皇叔如今愈发坐不住了,他一日日想的不过是取朕而代之。”
女帝的眉目既冰凉又明艳,一双平日里温婉深沉的眼里竟也有了公主如出一辙的锐利。
“阿惠,若只是福王,还尚有七成胜率,可若牵扯到清河王,胜率便不到五成。”
公主叹息。
福王和清河王都是心腹大患,但怎么算起来,福王都还算是梁家人,那清河王更是一割地为据的异姓王,这两位同样是蠢蠢欲动,若是一同联手,她们这边的胜率属实不高。
公主擅长的是领兵打仗,兵法诡谲,可在这样的权势交接阴谋诡计之中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阿惠,怎么说?”
女帝冷笑了一声。
她心中同样是转过千般思虑,却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突然发问,问晏昭昭这一局是如何反将一军。
公主简单描述一遍,便见女帝勾唇冷笑:“昭昭会一个诈字,咱们如何不可?”
另外一块儿虎符在女帝的手里,她从一侧的玉玺边取出虎符,十分不在意地将玉玺推翻在一边——“他想要什么,咱们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他们面前。”
公主脸色剧变:“此计是否太过大胆!”
女帝眉目之中厉色愈重:“如今局势,若再怀柔,难免被人先发制人——二房的事儿,不出明日,福王府便能知道,你说咱们这位好皇叔可还坐得住!”
若是先诱引得皇叔先动,你猜清河王那老匹夫可还坐得住?咱们暂且隔山观虎斗,暗中蛰伏,再伺机出手,胜率便不是五成,而至少有九成。”
贪、欲、念总是不请自来,而女帝的指缝,绝不会将这些漏给某些配不上的人。
女帝的性子在某些方面比公主还要狂妄肆意。
公主尚且皱眉不语,暗自思索这话之中的成功率,女帝的脸上却已经漫出了轻狂。
“我晓得你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可如今此局,唯有一搏——若能一搏成功,福王便可一举击溃,而清河王也必将元气大伤。
此局夺的就是一个先机,此时已是最佳时节。”
女帝已经完全想了个明白。
阴谋诡计,玩弄权势——这是女帝在娘胎儿里就会的本事,若非她狂傲胆大,这大羲女帝的位置,她还真未必坐得有今日稳。
女帝一双美目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的手在公主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语气软化了下来:“阿琮,这局一半在我,一半在你的身上,咱们父王的江山,恐怕就在此一役。”
女帝已经不再自称朕了。
说起来也是一桩奇事,自古皇室就是亲情最为凉薄的地方,兄弟阋墙更是数见不鲜,梁惠和梁琮之间的感情反而显得奇怪。
女帝在公主的面前从未有过任何高高在上的架势,她看向公主的眼神常常是处于同一地位,甚至是带着微低一些的尊敬的。
深夜的雨寂静又喧闹,夜来风急,雨点细细密密地打在窗外糊着的绿纱上,也仿佛直接打在了御书房之中的人心里。
滴答,滴答,滴答。
三息之后,公主也已想明白。
诚然,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已经警惕起来的福王会更加难以下手。
谁会知道,全大羲最波云诡谲的权势交锋,竟是从后宅之中的一场姐妹龃龉之中缓缓拉开序幕?
公主翻过手来在女帝的手背上狠狠一击,握着自己的虎符与女帝的虎符合二为一,两张相似的脸上是同样的坚韧。
公主看着女帝眼中微微漏出的邪肆,却罕见地晃了神,想到自己那个小女儿——她的眉目之中也常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勇气,难不成真是她老了,也越来越懦弱窝囊了?
“此事,还真是要谢谢昭昭。”
女帝的神情倒是短暂地松懈下来,但即使是放松,她的脊背也从未有弯下的时候,她的手从一旁的暗格之中取出一卷明黄丝帛,竟是直接点火烧了。
“这张圣旨也太轻了,此事成了,回来再换个大的送个昭昭玩儿。”
女帝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犬齿,她狠厉又跃跃欲试的神情与数十年前决定争权的那一刻全然一致,仿佛是隐匿在黑暗之中,闻到血腥味儿开始蠢蠢欲动的猛兽。
“先成了再说罢。”
公主忍不住调笑一声。
窗外雷声轰隆,闪电瞬间将天空劈成几瓣。
“既已决定,我便不再耽搁了,诸事繁冗,臣妹定不辱命,请君上放心。”
公主收敛了自己脸上轻微的调笑之意,她从女帝的面前站起身,双手一合,微退半步,便是深深一礼。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从这一刻起,公主便又是将要披甲上阵的将军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舜德十七年初夏,群芳园突发大火,琮阳公主与其女晏昭昭未曾逃脱,葬身火海。
女帝因此心头大恸,牵动旧疾,与朝堂之上当场咳血,朝罢后,当庭昏迷不醒。
襄城之中乱成一团,事情来得太快太快,以至于谁也没有做好准备。
公主身亡,女帝昏迷,朝中却不可一日无君。
因女帝不曾立储,朝中同样大乱,派头逐渐明朗。
民间也同样渐渐传来风言风语,说是女帝恐怕命不久矣,万民恭请早已修养却宝刀未老的老皇叔福王出山,暂任摄政王,另扶长子大皇子上位,统领朝纲。
因此大羲朝立朝而来最为腥风血雨的一场不见血光的大战,自此正式开始,史称“京襄之乱”。
晏昭昭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实在是很长了。
长到她感觉自己迷迷糊糊地被人抱了起来,所幸这人身上的气息是她熟悉的气息,便也不叫她觉得危险。
她睡得迷迷糊糊,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轻微地被颠簸着,晏昭昭睁开眼,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便感到身边搂着自己的手臂轻轻松了松。
晏昭昭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旁人的怀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大氅,叫她受不到一点凉。
他胸膛温暖,叫晏昭昭还昏昏欲睡。
但昭昭旋即又反应过来,红梅轩之中怎会摇摇晃晃?
她的精神陡然一震,竟是睁开了眼,从大氅下探出了头。
“二哥哥,这是哪里?”
晏昭昭的话音未落,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左右打量一圈,并能发觉自己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左右各有一个小窗,此刻正掩着,瞧不见外头风景。
很显然,这是在一辆马车之中。
还是一辆对比起晏昭昭的身份来说,实在太过简陋粗糙的马车。
她的马车可都是千金一匹的雪花缎做底,以鹅绒为里,松松软软,就算是在坎坷的小路上行驶也不会如此颠簸难受。
“已经在京郊了。”
南明和也同样是将将醒来,他的双眸还带着刚醒的水润,却已经冷静了下来。
“去京郊做什么?”晏昭昭皱眉。
“如今襄城已经不再安全,公主为你我另寻了师长,将你我改换身份送出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