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诸人,都各有各的苦楚,他们自己都如此清贫,更何况对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都毫不知晓,又从哪里发出自己的善心来,要救这些人呢?
他们连自己都渡不了,更罔论他人。
更何况玄鸟教的弟子,原本就是懂得更多、能够以周易八卦探明更多天下机密之人,对于这些事情便更加不愿轻易插手。
插手便是改变天道已经写好的轮回,是要付出代价的。
三人原本预备着目不斜视地走过,但那搬山道人竟还有一口气,从躺着费力地翻了个身,变成趴着的姿势,露出来自己背上那个早已经被血给浸透了的太极八卦图来。
玄鸟教乃是道教之中的一股流派,见了八卦,倒也勉强算是同道中人,师傅到底不忍心见同道死在此处,便蹲下身来,想要喂他一两颗疗伤的丸药。
这便是能够做的最多了,若是再多便不能够了——药丸下地,是死是活,那也就是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
他是个搬山道人,来之前就应该知道,自己掘人坟墓,坏人气运,甚至更有可能将一座坟茕之中留给子孙后代的风水给破坏殆尽了,乃是恶果累累。
若非强硬之命格,绝对是压不住自己这一身的煞气的,夜路走多了早晚要撞鬼,他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么?
他能够做的也不过是施舍一颗能够疗伤的药丸子了,但天命如何,终究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想不到吃了这药丸的血人居然还真就回了一口气来,抬起头看见她们慈眉善目的老师傅一眼,颤巍巍地用自己手上的血,在他的衣襟上画了一个映雪和流霜都看不明白的纹样。
这个纹样依稀可辨确实是个玄鸟,不过比起平素里映雪和流霜能够见到的纹样,这个纹样便要复杂变形的多,映雪和流霜彼时学艺不精,并不如何能看懂这个纹样究竟代表着什么。
但一看到这个纹样,她们的老师傅登时脸色大变,立即叫映雪和流霜将此人带回了自己的据点之中。
但这个人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似乎刚刚画那一个纹样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一般,在映雪和流霜将他带回去之后,他便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没有醒来。
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了数月之后,这人才终于醒过来了。
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找映雪和流霜师尊密探。
两人在密室之中究竟说了什么映雪和流霜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但是这人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流霜和映雪的师弟。
对于自己忽然多了一个师弟,映雪和流霜都十分不习惯,不过不习惯终究也是要习惯的,三人之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生活也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这个人,就是今时今日的易大师易某人,乃为易云。
易云也和之前的流霜映雪一般,在祖师爷的雕像,还有三清的塑像前行了礼磕过头,同样誓血为盟,发誓一辈子都要好好守护大羲。
他既然发过了毒誓,那也算是自己人了,从那之后,易云就一直跟着师傅学习术法符篆。
他的天赋极佳,在来到这里的短短一两年之中,表现出来的天赋和后天的努力就已经将映雪等人折服。
映雪那个时候不过是少女,流霜也还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老师傅却已经垂垂老矣,开始担忧自己朝不保夕,而自己这一身本事映雪与流霜还没有学会,他便与世长辞。
他死了不要紧,他担忧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担忧昆仑龙脉的安危——如果自己已死,映雪和流霜却还不能挑大梁,那以后谁来保护昆仑龙脉,来护大梁基石呢?
易云的出现在,正好完美地填补了老师傅的忧虑。
无论是在术法还是在符篆上,易云都表现出了远远超过映雪和流霜的天赋,映雪和流霜需要三五遍甚至十遍才能学会的东西,易云只需要两遍,甚至更少。
随着易云学习的深入,老师傅的身体状况也开始急转直下。
映雪和流霜都没有长成,他的衣钵无人继承,昆仑龙脉无人守护,这可如何是好?
这倒也实在是没有了办法,易云就算来的时间并不长,但是一直以来的表现都十分妥帖,仿佛是个可信之人。
老师傅终于恐慌自己命不久矣,便开始带领易云顺利走过暗渊,传授他如何穿越暗渊不手上,再如何顺利地走到自己要守护的那一条昆仑山山脉附近。
这都是映雪和流霜尚未来得及学习的内容。
而不仅仅如此,老师傅也开始教导易云如何在昆仑山山脉附近设下禁制,以免龙脉被某些别有用心之徒侵扰。
当然了,会有玄鸟教的弟子保护昆仑山的山脉,就会有各种宵小之辈妄图穿越暗渊,毁掉这一段昆仑山山脉,意图摧垮大羲气运之一,动摇国之根本,这才是为什么需要玄鸟教的弟子在暗中保护昆仑山山脉的原因。
即使易云手上有其他玄鸟教的信物,但他是半路出家,也不是和映雪流霜一样从小养大知根知底的人,老师傅也当然不会从一开始就全盘相告。
但是在这之后的一两年里,易云表现出了高度的诚实与忠诚,他将自己那些搬山道人的家伙事儿都给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一心一意地学习如何构筑禁制保护山脉龙气。
甚至在好几次巡山的过程中,易云发现了不少意图不轨之人,在战斗之中格外英勇,这才叫老师傅和映雪姐妹俩彻底信任于他。
易云将老师傅的本事都给学了个十足完全,老师傅便不再有遗憾,临终前将自己最放不下的两个女徒弟相托付,希望易云能够好好照顾她们。
老师傅依他的遗愿,被葬在了昆仑山山脚下,映雪和流霜还沉浸在丧师之痛之中的时候,事情便陡生变故。
她们已经无比信任的师弟易云,竟将所有师傅留下来的古籍和书册都给一卷而空,甚至打伤了意图阻拦他离开的映雪,然后逃之夭夭。
映雪被打伤之后,心中震惊无比,但是她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和她想的那样简单。
这个人,从一开始来的时候就是个不要脸的搬山道人,映雪虽不是说对所有搬山道人都厌恶不已,可是在当初看到他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双眼睛明明都已经有气无力了,却仍旧散发着一种叫她非常不舒服的凶光的时候便对他十分防备。
但是后来易云又将自己身上的所有戾气都收敛了,沉静下心思来跟着老师傅学习术法和符篆,对映雪和流霜非常友好,映雪和流霜也渐渐改变了自己一开始的看法,对他并没有了偏见。
但是师傅一死,他就忽然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她没有想明白的缘故。
在躺在自己的屋子里头疗伤的这几天之中,映雪忽然就想到师傅在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刻时,曾将她召到了床前,握着她的手,试图想要说句什么话告诉她。
但是那个时候的师傅已经非常虚弱了,映雪没能够和他多说几句话,师傅的话语也颠三倒四混乱非常,她只以为师傅病糊涂了是在说胡话,当时还一边流泪,一边安抚师傅,叫师傅不要再担心自己和流霜了。
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滋味最是难受,尤其是看着自己的至亲之人这般,映雪心如刀割,泣不成声,便忽略了很多当时的细节,只在心中希望师傅不要再因为挂念自己和流霜,迟迟不肯离开人世。
比起让师傅这样痛苦地留下来,映雪更希望师傅安静快乐地离开——那个时候的她还以为师傅是舍不得自己和流霜,所以才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但在易云打伤了映雪,带着师傅留下的书册古籍逃走了之后,映雪才回过神来,觉得彼时的师傅,那个神情分明就不是挂念和担忧。
比起挂念和不舍来说,那个时候的师傅更多的是不甘和痛苦,他一直用自己瘦削如同枯木一般的手紧紧地握住映雪的手腕,老泪纵横,另外一只手一直颤巍巍地指着自己。
映雪拼尽全力也就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师傅一边在口中嗫嚅着什么“梁氏女”、“保护龙脉”、“保护朝廷”“阴谋诡计”、“叛徒”之类的话,她一开始以为是师傅放心不下自己的指责,但如今回头想想,似乎大有玄机。
这个“叛徒”和“阴谋诡计”,直的无非就是在师傅死了之后逃之夭夭了的易云,而那些“保护龙脉”、“保护朝廷”之类的,原本就是他们玄鸟教的弟子应该做的使命。
但是奇怪就奇怪在那个“梁氏女”身上。
映雪想起来,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让自己去求助于梁氏朝廷吗?
当时唯二的一个梁氏女,无非就是女帝梁惠和琮阳公主梁琮,这两位都是她接触不到的人物,她无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