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被萧贵君磨得再无脾气,看着他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
于是她松了口,只说帮他这一次,能不能选上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若能选上,那他就得偿夙愿了,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事情,那就不要后悔;
若没能选上,那就好好回来萧家,将她给忘了吧。
忘了吧……这三个字说起来轻巧,却是最最难之事。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三大苦,萧贵君二十岁的时候便占了俩,你叫他如何甘心?
他这样光明磊落之人,为了能够站在梁惠的身边,竟去求了自己的世交,将最后定下来的候选人名单,其他人全换成女帝并不熟悉之人,只留下一个自己最最熟悉。
因为这张名单最终是要递到女帝手里去的,只要她能够选中,那他的梦便可沉醉再不醒。
大约上天垂怜,听到了他无数个日夜之中的祈求,最终当真选中了他的时候,他尚且还觉得不真实——但真实的很快就来了,早在名单落下来之前,女帝便对大臣们逼她成婚之举十分不满,年轻的女帝要和这些老臣们抗争,便说老臣们要她采选后宫可以,皇夫却不能立。
这件事情没有瞒着萧家,却瞒着了萧贵君。
萧家也知道女帝所作所为何意,却只为满心欢喜的萧贵君感到不值,可想着他这些日子仅仅是因为入选了这件事情便如此激动兴奋,倒也不愿去拆穿他心中的美好愿景了。
萧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告诉萧贵君。
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的,萧贵君到了大婚那一日,见了大婚的用例,方知道自己要做的不是皇夫,而是女帝的贵君——贵君贵君,那说起来,其实也不过就还是个妾么!
那个时候萧贵君就感觉自己似乎回过味来了,母亲说的是对的,那也许是他吃到的第一个苦。
入宫之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他想的好,女帝对他敬仰多于爱慕,也许是因为不曾给他皇夫之位而愧疚,便许诺这后宫之中只有他一个贵君,是她对不起他,除了皇夫的位置不能够给他,封号,赏赐,以及元后的待遇,她都一应能够给他。
萧贵君所求的是这些么?
不论是封号、赏赐、还有元后的待遇,他都不要。
他要的是她的人,是她的真心——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人原来是得寸进尺,亦是永不知足的。
他原先想的是能够看到她便好,可后来他又想要站到他的身边去;
等他站到他的身边去了,他又近乎贪婪地想要她的心,她的目光,她的全部爱意皆放在自己的身上;
而她越来越忙了,来后宫之中的日子少的可怜,最开始的几个月,萧贵君整夜整夜地失眠,皆是在院子之中走来走去,用自己的脚丈量过宫中的每一块儿石砖,数清楚了整个琅嬛宫之中究竟有多少块儿砖,又有多少块砖是青砖,多少块砖是红砖。
那样的日夜,没有一天不是苦的。
但后来他吃的苦逐渐太多了,后宫的公子不多,但带给他的痛苦却是极多的,多到他都快要忘记自己究竟吃了多少苦了,太多太多了——多到即便是这个时候的萧贵君回想起来,仍旧觉得心底苦涩一片。
他亦痛骂过自己为何如此不争气,但却仍旧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放不下,忘不掉,戒不断,分不离。
他明明在心中嫉妒地要发狂,却还是无法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恶念,她年纪尚轻的时候常常不懂一些事情,便跑到他的琅嬛宫来问他,那个时候,也许是他和她最近的时候——于是他甚至自己欺骗自己,就算没有感情,那他也是自己的师兄,这也算是独一无二了,那其他的人,对阿惠又有何帮助呢?
但自欺欺人终究是自欺欺人,美梦再不愿醒,也有破灭的一天。
他的痛苦堆积太多,无法宣泄,而最多的痛苦,莫过于来自那个人。
他一来,她便能够为了他神魂颠倒,为了他将后宫之中所有的人都抛到一旁,许诺他要立他为那个空悬多年的皇夫,甚至愿意当他的妻,赐下关雎宫,作为她与他的爱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当真动心的模样,与他的母亲当年说的一模一样。
关雎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他甚至还从那人的口中听说了关雎宫的由来——他说他的家乡,有这样一位帝王。
他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唯独钟爱其中一位,将皇帝才能够用的字赐给她做封号,在她的身上倾注了夫妻间的全部感情,甚至将她的东宫赐名为关雎宫,意为独一无二,纯洁无瑕,举世无双的爱。
这个故事曾经给了他致命一击,让他一度想要放弃生命,离开人世,而尽管如此,他亦无怨无悔。
可等他备好了一杯毒酒,当真要饮的时候,又忽然后悔了起来——他怕死,不是怕死本身,而是害怕自己死去之后再也没有办法看到她的眉眼,再也没有办法在她不懂问题、十分沮丧的时候为她答疑解惑了,所以他站在雨中想了一夜,最终还是将那一杯毒酒倒进了土里,从此再没有过这个念头。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学会了爱她所爱,痛她所痛,一面心底疼痛到麻木,一边看着她快乐的眉眼,如同含着血泪带着笑的煎熬……太多太多了。
直到那个人离开多年,他给他带来的痛苦依旧无法纾解,可他还是一如当年,无怨无悔,直到今日,再难抑制——不过现今的他,早已经不会为那些过往而感觉到太大的痛苦了,他已经在这些事情之中品味出了种种不一样。
当年是他非要到后宫之中来的,母亲早就说过此事不能善终,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阿惠原本就对他无意,将他当做兄长一般,这世道又没有规定我喜欢谁谁便一定要喜欢我,是他自己选的这条路,自当无怨无悔。
所以他平静了很多很多,亦不会如同年轻的时候一般大喜大悲了。
可叫他哭笑不得的是,他憋了这么几十年,好不容易说出口,阿惠听闻,竟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似乎闻所未闻一般。
这……
萧贵君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便立即收了声,面不改色地说道:“方才所说,皆是胡诌的,阿惠不必放在心上。”
但女帝的神情由一开始的震惊转为了愧疚,又变成了遗憾,再之后便成了一团情绪的混合,看不出喜悲来:“萧湖山,萧诗悦,我就问你一句实话,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当初皇夫候选人的表,是不是你差人改的?”
诗悦,是萧贵君的字。
女帝的声音听不出息怒,而萧贵君却心头一颤,随后平静下来。
阿惠如此聪慧,怎么会看不出这件事情呢?
这么多年,阿惠不是喊自己师兄便是贵君,从未喊过他的名字——大约,是当真动怒了吧?
是啊,她才是帝王,被人肆意糊弄,怎么会觉得高兴呢?
“臣妾知罪,但凭陛下责罚。”萧贵君的神情很快就变得更加柔和了,他不再说那些亲昵的称呼,反而用上了最最冰凉无情的那些自称,转过身来,直愣愣地对着女帝跪了下去。
女帝看着他柔顺的模样,看着他对自己言听计从、生不出一丝反抗的样子,心中的恼火便越来越盛。
“……好一个知罪,你确实有罪。”女帝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臣妾甘领责罚,还请陛下保重身体,切勿动怒伤身。”萧贵君神情依旧温和清润,就如同几十年前两人刚刚在太学之中相识的那般模样。
这个人……
这个人啊……
到了这般时候,竟然还在担忧自己气大伤身?
女帝怒极反笑,忍不住冷喝道:“萧湖山,你真是将我骗的好苦!”
萧贵君心底苦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已经心如死灰,却又格外平静,可脑海之中却还是浑浑噩噩,仿佛已经灵魂出窍,难以控制自我。
“是,臣妾……臣妾有罪。”
“萧湖山,你心里有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得我苦苦单相思几十年,连他……他得宠,你是当真不知道为何?”
一贯温柔的女帝都忍不住咆哮出声。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似乎带着不可思议,又带着恼怒的绝望:“他……他的身子是你的胞弟,和你虽不一样,却有多份相似,加之他看穿我的心思,有意模仿于你,这才得了宠……萧湖山,你口口声声说你心里有我,却连这也看不出来吗?”
“我在太学之中,早就对你心有所属,可你对我向来摆着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除了尽师兄之责,从未有过其他,我故意让你撞破那些少年郎求爱之事,有意试探于你,你却毫无所动,叫我心灰意冷……”
女帝笑了两声,脸上的神情却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