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说到这里,女帝顿了顿,又再次说道。
“从那之后我便一直留意凉家人的动向,并差遣数位锦衣卫在湘西摸查,果然得知早在凉家分崩离析之前,就有凉家一系旁支与凉家本家闹了矛盾,随后脱离了凉家,远走高飞去也。
这一伙儿凉家人如今不知在何处,但在工部之人雇佣民工开挖那几处矿藏的时候,皆受到了不明势力的阻挠。我大胆猜测这一伙儿能够如此明确地找到矿藏的势力,就是那一支脱离了凉家本家的旁支。
再猜猜,那旁支无缘无故,为何脱离富甲天下的凉家?什么‘闹了矛盾’,恐怕皆是借口,我倒觉得多半是那时候凉家已经意识到自己西山日薄,为了保全血脉,故意演戏脱出去一部分人,散落在别的地方,逃过最后的追捕,然后在喘过气来之后,再度卷土重来。
这么些年,小打小闹的冲突我不是没有见过,也有那等纠结起来的势力企图自立为王,不过势力并不大,很快就被剿灭了,我心中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是将这些事情放在一起一想,很难不怀疑到凉家人的头上。”
帝王最忌讳的便是自己的皇位受到觊觎,在这个方面的敏锐性甚至是与生俱来的高。
虽说“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这样的念头有些偏激,但是在这等情况之下,万万不可马虎。警惕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凉家人没有死绝,那仇恨就不会结束,梁家人与凉家人的冲突,也没有终结的一天。
大约是晏昭昭太过沉默,女帝反而主动问起她来:“我倒以为你会问我,这等仇恨怎么就无法化解,无论是双方谁先低头,事情其实就很好解决。”
晏昭昭才不会问这种傻问题——一方是正统继承人,另一方同样认为自己是正统继承人,这涉及到天下皇权,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让步退缩?
梁氏朝廷退了一步,那大羲朝的皇室威严何在,这父辈祖辈多少年的努力,岂不是直接毁于一旦?
而凉家人若退一步,那他们这百余年来的苦心经营又有何意义,恐怕拿不到皇位,他们便誓不罢休。
“这等冲突……绝非是口中随随便便说几句就能够轻易解决的,此事连个是非对错都分不出来,那衡量对错的标尺不过就是自己的利益,彼此皆觉得自己是对的,这个矛盾冲突就永远也无法解决。”
晏昭昭垂下眉眼来,说话的语气倒格外平静,伸手拿了桌案上的一杯茶水,轻轻啜饮了一口,又觉得苦涩难当,原是当季的铁观音——铁观音涩味太重,姨母备着批阅奏折时提神醒脑,晏昭昭却喝不惯那个味道。
她并没有被代入到任何一方之中去,所以也并不觉得生气恼怒——脱开立场,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各有各的苦楚,自然也各有各的难处,很难劝任意一方退后一步。
而又正如在元家族学之中,元幕老先生问晏昭昭对白芙蕖这个人的看法之时,她回答的那样,晏昭昭自然可以站在客观的角度,无比公平公正地看待这件事情,但她本身首先是个人,她跳不出自己的立场——她晏昭昭既然是老梁家的人,那她和凉家人就是对头。
而简单来说便是,若凉家人要蹦跶到她的面前来害她,她便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将他们统统给拍死;若凉家人当真愿意止戈息武,那她也不是不能笑脸相迎、以礼相待。
晏昭昭是个凡人,不是什么心怀慈悲的神仙,她可做不到宽恕要害自己的人,更别提一退再退了。
若真有什么悲天悯人之人,觉得她的想法太过自私薄情,那她便想请这位在世活菩萨为她想出个化解仇恨的好法子来,度化度化她这个原本就是从地狱之中爬回来复仇的恶鬼吧。
“这深仇大恨牵扯了几代人,要说个中是非与否,早难说清,但你我立场如此,自然是要护佑大羲朝之盛世。再说得自私些,不就是所求一个‘活着’么。我自然也是人,我不想坐以待毙,我自然想要活着。与其等着不知道在何处的凉家人上门来动手,不如主动诱引他们出来。”
女帝微笑,语气温和,话语之中的含义却绝不温和。
而女帝话语之中的这个道理,晏昭昭自然也明白。
凉家后人与梁氏朝廷的矛盾,从梁溪和梁湃开始,经过梁埲和梁铄两朝帝王,早就没有缓和之机了。
早有魏贵妃显宗与舒氏梁溪的仇恨在前,几代人你你我我,害我江山不平,害你家破人亡——这深仇大恨恐怕难以化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更别提什么分出个是非对错来了。
只能说当初最最有错的,就是顶着祖宗礼制,在元后舒氏和嫡长子梁溪没有犯下任何错误的情况下,便剥夺了他母子俩应有的身份地位,甚至还要赐死两人,将两人送上绝路的显宗。
若非如此,梁溪与梁湃又怎么会闹成这般模样?
但现在来说罪魁祸首是谁已经毫无意义,矛盾已经存在,双方皆是为了自己的立场而在,自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若梁氏朝廷倒台,女帝和晏昭昭等人能有一个讨得了好的?
晏昭昭所求,其实也无非一个活着。
她想要好好活着,想要所有自己在意之人都能够好好活着,所以她自然明白姨母口中的“活着”究竟为何意。
晏昭昭做错了什么吗——大约也没有,但是成王败寇,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不想任人鱼肉,也不想被人肆意欺侮,所以这天下,只能够是大羲朝的天下。
故而晏昭昭也笑了笑道:“姨母的意思我明白了,姨母封我为公主,又将受封典礼和万寿节放在一起,不仅仅是要褒奖我,更是想要通过这种看似离谱荒诞的方式,将破解了凉家宝藏秘密的我推到暗中蛰伏的凉家人面前。
凉家宝藏原本是属于凉家人的,现在却被我所破解,而其中用于给他们东山再起的铜矿铁矿等矿藏,也因此为朝廷所用,凉家宝藏的意义便已经被我毁去大半,恐怕这么些年一直销声匿迹的凉家人遭此刺激,多半要坐不住了。
万寿节乃是皇帝陛下与万民同乐的时候,本就乱糟糟,襄城安防便算是难上加难,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再加上我这个‘罪魁祸首’的受封典礼亦在万寿节,恐怕那就是一个最好的动手时机——只是他们也许并不知道,这个时机是姨母特意为他们创造出来的。”
女帝知道晏昭昭很聪明,而且她已经将这件事情的大部分因果都告诉了她,她能够从其中推断出后续安排,这也是她的能力范围之内。
所以说到这里,女帝忽然将话锋一转,眨了眨眼睛说到:“既然是如此,你还觉得这封公主的旨意要收回为妙么?”
晏昭昭摇了摇头说道:“不,这正是一个最好的由头。”
而说到这里,她又坐没坐相地笑嘻嘻起来,往女帝的怀里赖:“再说了,这世间的贵女,有哪个不想做有位份、得封号的郡主公主了,姨母还给我赐下了这样多的赏赐庄铺,我心里自然还是高兴都来不及的。”
她上一刻还严肃的很,和女帝正满脸严肃地谈论这皇室密辛,又说出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这会儿又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了。
“你呀你,叫我疼爱都来不及。”女帝便将她搂到自己的怀里来了,两人说了不少体己话。
而晏昭昭似乎忽然又想起来了别的,她转了转眼睛问道:“姨母,这些日子我娘亲怎么样了?二哥哥说我娘亲的胎一直不好,如今八个月有余了,正是凶险的时候,我连群芳园都不敢回,生怕自己惹了麻烦,打搅到娘亲养胎。”
女帝脸上的神情未变,轻声细语地和她说了一会儿琮阳大长公主的情况,安抚她一切都好,等晏昭昭在宫中住到年节之后,弟弟妹妹便已经呱呱落地了。
随后女帝便以天色已晚为由,让晏昭昭早点儿回去休息,毕竟明儿还要去太学报道呢。
这个时辰确实也是不早了,晏昭昭想着,自己再留说不定要打搅姨母休息,便带着明九回清凉台去了。
而在晏昭昭走后,女帝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从桌案下翻出来一张用火漆封住的密信。
这密信的火漆上盖了一个“明”字的章,乃是南明和加急送来的密信。
此时距离南明和离开襄城已经半月有余,按他日夜兼程的行进速度来说,确实已经快要到目的地了,只是他必定累的厉害,却还是要赶在琮阳大长公主临盆之前回来。
若是一切顺利,其实是很不必发这要加急的密信的,方才晏昭昭来的时候,密信正好刚刚由锦衣卫交到她的手里。
她方才不好当着晏昭昭的面打开,这会儿昭昭回去了,她便要好好看看,事情是不是又生了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