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昭昭坐在马车上,任谣就在她的对面,两人对视着,一时无言。
任谣其实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晏昭昭了。
在晏昭昭将她救回来之后,就匆匆忙忙假死离开了襄城,后来更是很少见面,只是偶尔书信往来,询问她在东厂之中一切可还好。
任谣是个直性子的人,一开始的时候晏昭昭就说了会帮她报仇,她便等得起,不会怀疑晏昭昭是不是诓骗了她,就算如今已经过了好些年了,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晏昭昭当年的承诺。
而晏昭昭仿佛正好看穿了她心中的念头一般,直接问道:“现在你已经比当年的你要好了不少了,可有想好,当年那个没能够告诉我的秘密,是什么秘密?”
是了,任谣还欠晏昭昭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在当初晏昭昭救下任谣的时候就问过她一次,但是任谣没有说。
她只说,若是晏昭昭要救她,那就要帮她报仇,晏昭昭没有听到她的秘密,但还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当时她是觉得,这个秘密太难太大,早早地说出来也没用,但如今当年那个丫头已经长大了,这个秘密或许已经可以说出口去。
“公主殿下现在就想要听吗?”
任谣又笑了起来。
就像是当年那时候一样,即使任谣的脸蛋养的圆润了一些,显得不是那样锋芒毕露了,但她的目光这时候仍然和当年一模一样,露出孤掷一注的、宛如孤狼一般的勇气来。
“听,你若是肯说了,时间便永远不会晚。”
晏昭昭也笑。
比起当年在任谣面前人小鬼大的小少女晏昭昭来说,现在的她已经彻底长开了,但她的眼神也和当年一样,锐利又清澈,似乎什么也不能够将她打倒。
“好。”
任谣干脆地应了一声,手就搭在了自己的腰封上,干净利落地就将身上的外袍给脱了下来。
晏昭昭有些讶异,而任谣并未停下自己的动作,手上还在继续脱着自己的衣裳。
她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将自己上半身所有的衣物都脱得干干净净。
晏昭昭刚刚想要说话,任谣却转过身去,将自己的后背展露给晏昭昭看。
她那后背上,竟然有着一幅图。
这图似乎是刺青,很多地方留了深重的疤痕,又因为任谣年岁渐长,这疤痕逐渐被撑开了,整个后背看上去一片狰狞,冲击力极强。
“这是……”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保命符,也是我的催命符。”
任谣侧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不过从她的这个角度,她并不能够看到自己后背上的图究竟是什么模样,脸上的神情就显得有些遗憾了。
晏昭昭记得,当年任谣就和她说过,她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有人灭了她全族满门,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难道当年灭门惨案,就是因为这张图吗?
这张图有什么奥秘?
晏昭昭仔细地查看这张图,发现这应该是一张小地图,上头似乎描述了某处,然后在某处藏了一个什么东西。
难道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宝贝,所以才会让任谣全家被灭门,让任谣颠沛流离了如此之久之后,仍然有人追在她的身后,意图将她也给杀了?
“公主殿下,您知道这张图是什么图吗?”
见晏昭昭已经看过了自己的后背,任谣又重新将自己的衣裳穿好,目光之中平静无波,却还是忍不住讥讽地勾起了唇角。
便是这样一张图,她那温和从容的爹爹亲手在她身上刻下的最后一张图。
这张图就是她全族的催命符,也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多年前,她说到这张图的时候,恨不得将自己的皮都剐下来,但如今她似乎明白了当年父亲的良苦用心。
“并不知道,愿闻其详。”晏昭昭叹气,伸手去握住了任谣的手。
这种痛晏昭昭无法感同身受,但无论如何,这张图会牵扯出的,都是常人接触不到的东西。
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
“这张图,是清河王以下犯上的罪证,更是他这数十余年来,背着大羲朝的皇帝陛下和北戎南诏旧部勾结,贪墨无数,鱼肉百姓,暗养私兵意图谋反的铁证!”
任谣语气沉冷,却叫晏昭昭浑身一惊。
她说什么?
这东西竟然和清河王有关?
还不仅仅是贪墨饷银、鱼肉百姓、暗养私兵,甚至还有和北戎南诏勾结的铁证?!
晏昭昭甚至没忍住从马车之中站了起来,然后“咚”地一下撞到了头顶,却顾不得自己头皮上传来阵阵的疼痛,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任谣:“当真是清河王谋逆的铁证?”
“是,图中有密语,乃是我父亲亲自刺在我的背上的。”
任谣的语气有些低落,但她的神情却不悲伤,只燃烧着滚滚的恨意。
她将当年没有告诉晏昭昭的全部原委与经过,一口气全告诉了晏昭昭。
压抑了多年的恨意一朝喷涌而出,恨不得将所有仇人,甚至是自己,都通通烧成灰烬。
任谣其实本名并不叫任谣,她的本名叫顾长歌。
顾这个姓,其实着实是一个很有意思、在晏昭昭这里出场率极高的姓氏。
北地的顾家姓顾,而清河王也姓顾。
不过北地的顾家和清河王并不是同一个宗,甚至可以说双方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关系,只不过是这百家姓之中正巧占了一样,是个巧合。
但这两个顾,都是大羲朝的心腹大患。
而顾长歌的顾,就是清河王的那个顾。
顾长歌幼年的时候其实并不是这个性子,她小时候也天真无暇,爹爹温柔,娘亲飒爽,顾长歌其实是在很快乐的环境之中长大的。
顾长歌其实并不是白身,她自己的身份,其实同样不容小觑。
顾长歌的父亲是清河王的表兄,在清河王的手里担任重职,同样是蜀地的贵族,顾长歌也是名正言顺的贵女,从小金娇玉贵的长大,无忧无虑,十分快活。
但好景不长,顾长歌的母亲无缘无故忽然暴毙了。
顾长歌小时候并不明白清河王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只知道自己的叔叔是蜀地很有声望也很厉害的一个王爷,而自己的爹爹给叔叔做事,她有花不完的钱,有挥霍不完的快乐,每一天的生活似乎都没有任何阴霾。
但偏偏自己的娘亲却忽然暴毙了。
年幼的顾长歌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甚至那个时候她还太小,连人死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只能够重复地一遍遍地问自己的爹爹,娘亲怎么躺在床上不说话了,娘亲为什么不再和歌儿唱唱歌了,娘亲为什么不再抱抱歌儿了。
要小孩子接受一个人已经死去的概念并不容易,顾长歌只是以为自己的母亲睡着了。
她一遍一遍地询问自己的爹爹,但是这些问题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了。
顾长歌的爹爹很宠爱自己这个女儿,舍不得她磕碰到一点。
但就在他的妻子暴毙的那一日,他抓住了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女儿,亲手在她的背上刺下了一幅刺青,流着泪告诉她,现在就跟着别人离开,永远也不要说自己是顾长歌,永远不要告诉任何自己的身份。
顾长歌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在痛的快要昏死的时候,耳边只有爹爹宛如魔咒一般的叮嘱,让她忘记自己顾长歌的身份,让她远远地逃离蜀地,离开这里的一切。
她痛得承受不住,最终还是昏死了过去。
等醒来之后,她便不是顾长歌了。
她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孤儿,而她的贴身侍女故意将自己的容貌全毁掉,将她的脸涂得乌漆嘛黑,只说自己和她是一对贫苦人家的姐妹,混在人家运送牲畜的牛车之中,偷偷地离开蜀地。
顾长歌不懂这些,但她若再提起“顾长歌”这三个字,便会被那侍女狠狠地打骂,让她永远记住,顾长歌三个字给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恐怖和痛苦。
年幼的她不知道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侍女带着她一路逃跑,眼看着就要跑出西南的范畴,却还是在一个乌云密布,雷声阵阵的夜里被找上了门。
她们两个人一直都是隐蔽着自己的行踪的,为了不让人发现,甚至连客栈都不敢住,夜里只挑那等荒芜破败的破庙休憩。
那个夜里雷声轰隆,侍女与她蜷缩在一起,却忽然睁开了眼。
外头似乎有什么声音,那侍女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极为绝望。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中又惊又怕,却还是抱起顾长歌,定定地看着她,没有流泪:“小姐,无论如何,无论你看到了什么,一定不要发出声音,一定不要死。”
侍女从自己的贴身衣裳之中拿出来一封精心保护的书信,放进顾长歌的怀里,然后在顾长歌天真又呆滞的目光之中,用自己身上最后一块干净的手帕子塞住了她的嘴,捆住了她的手脚。
“结是活结,但你若解开,你和我都得死。小姐,你只当可怜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