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户娘子那天实在是开心极了,到处跑,到处闹。她的孩子又回来了啊,婆婆不会再整日闹腾,丈夫也不必夹在中间两边为难。
她的生活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地鸡毛了,再也不会了。
屠户娘子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肚子,像是捧着所有的希望,未来一片光明坦途、美满幸福。
光明啊,可光明的背后,从来不是光明。
屠户娘子珍而重之的照顾着自己的肚子,又按耐不住心中的欢欣,挑着人少的地儿,绕了很大一圈,找自己住在城南的手帕交分享喜悦。
屠户娘子说着说着就哭了,过往所受到的委屈愤懑全化成眼泪,被她丢弃。
还好啊,还好啊,以后就好了,等孩子出生,慢慢陪着他长大,教他读书识字,若是他有了心悦之人,她一定会善待……
屠户娘子在这儿哭了一通之后慢慢扶着墙回家了。
路上,她又遇见了那个之前撞了她的小男孩。
小男孩怯怯的,想来心中也受了很多折磨,他垂着头,不敢看她。
屠户娘子想了想,觉得小孩也着实有些可怜,况且,自己的孩子又回来了,再没有谁能够比她还明白孩子的重要了。
于是她很宽厚地冲小男孩笑了笑,然后伸手去摸了摸男孩儿的头,小孩子毛茸茸又柔软的头发顺滑极了,蹭在手心里像颗暖洋洋的小太阳。
“孩子,自己玩去吧。”屠户娘子心软的一塌糊涂。
可小男孩像是收到了惊吓一般,躲开了屠户娘子的手,然后转过身拔腿就跑。
看着撒丫子狂奔的小男孩,屠户娘子竟然觉得他可爱极了,心情很好地回家去了。
小男孩跑累了,觉得头皮有些发痒,伸手上去挠了挠,指甲盖儿里面竟然挠下来一只红褐色的虫子,还在不停地挥动它的细足!
坏了坏了,头上生虱子了!
小男孩赶紧回家,笨拙地打来水自己给自己洗头发。
屠户娘子回家之后,全家都染上了过年一般的喜悦之情,就差没张灯结彩打鼓吹锣地迎接这个喜讯了。
可是在屠户娘子没看见的地方,顺着她留下过的每一个脚印,都有几只红褐色的虫子伸出触角新奇地打探这个世界……
第二天,小男孩离奇暴毙了。
“欸,你听说了吗,李老头家呢个宝贝孙子的事!”屠户家隔壁老妇咋咋呼呼的跟自己的老姐妹们聊开天儿来了。
屠户娘子正在院中洗菜,不得不听了一波儿八卦。不过,李老头家的孙子,好像就是撞过自己的那个小男孩儿啊。他怎么了吗,屠户娘子这下竖起耳朵了。
“哎哟,那怎么没听说啊,我们辰栎巷可都传遍了喂!”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今早啊,那孩子突然死掉了欸喂,吓人的很呢!”
屠户娘子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升腾起一丝悲伤,明明昨天还见过那孩子呢,结果……
“小孩子七窍流血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啊,那血流出来之后,居然全变成小虫了!!还到处爬呢,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跑没影儿了!!!”
屠户娘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孩子别怕,娘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这事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个永溪郡,就连郡守都被惊动了,派出各大医馆的大夫过去查看,结果大夫们什么都没有检查出来。
问住在附近的百姓们,问来问去,几个人说法都不一样,搞的几个看见虫子的人都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这事情被定为谣传,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平静了几天之后,郡里又闹出来几个暴毙的人,死状极其凄惨,不过同样是有人看见,流出来的血全部变成虫子一溜烟儿跑没了。
郡中人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可能有点棘手了。
郡守派出亲卫兵绕城巡查,焚烧艾叶,举着火把烧虫子。
屠户娘子却好像闻不惯这冲天烟熏火燎的味道,肚子时不时隐隐作痛,却不敢同家里人说,日日愁眉苦脸。
屠户却以为他娘子是因为在家里闷救了心情郁闷,于是这天吃罢晚饭之后就带着她到传说能够许愿的草原上。
屠户娘子必然是应下的,她心里想着,说不准到了草原上,肚子就好了呢。
他俩心情愉悦地出发,路上经过了郡中最大的酒楼。
“夫人,前面有一处大草坪,最适合看星星了。我找人打听过了,听说在星空下许愿格外的灵验,比去庙里求菩萨都好使!”
……
到了草原上,两人相对,虔诚无比地许下心愿,坐在草坪上玩了一会儿,屠户突然僵住了,像是被人点了穴。屠户夫人突然肚子一阵阵抽痛,腿间隐隐渗出血迹。
她落胎了。
褐红色虫子铺天盖地,飞入万千百姓家。
她凄厉地尖叫了一声,昏死过去。
此后。
一日为限,循环往复,每日清晨都是喜悦地怀孩子,每日傍晚都是痛苦地落胎,然后产出一大堆伏碎虫。
永溪郡人人自危,家家门户紧闭,如同死城。
【屠户与娘子前传】
北方的冬天是极没有人情味儿的,凌冽的北风裹挟着细细小小的冰刃不要钱似的往人身上灌。
一辆马车载着厚厚的寒气在风雪中艰难地驶进了城门。
“姑娘,到京城了。”赶车的婢子菱歌兴奋地说道。
她不停地搓着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游鱼一般钻进马车里,边说边麻利地拿出压在箱底厚厚的斗篷往容嫣身上套,“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厚的雪呢。”
容嫣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脸上是连日赶路的倦怠与不适。她伸手拍拍菱歌的头,轻轻啧了一声,“等没风了我陪你好好玩它个痛快。”
“姑娘说的什么话。”看着容嫣疲惫不堪的样子,菱歌突然有些懊恼,不自觉地絮絮叨叨,“姑娘今夜定要好好休息,路上奔波了两个多月你看你憔悴的,哪里还有江南第一名妓的风采……”
想当年姑娘琵琶一出,自有五陵年少争缠头,风光无限,羡煞众人,钿头银篦,血色罗裙,像是一场繁华的旧梦。
突然意识到点儿什么,菱歌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暗骂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生硬地转了话头儿,“虽说咱也不稀罕这名头,但身体总要重视起来的呀,更何况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菱歌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连姑娘都照顾不好。”容嫣佯作生气,戳了戳她的额头,又觉得好笑,咯咯地笑了起来。
兴致所至,拿起她珍而重之的琵琶,满是怜爱地来了个半轮试音,觉着满意,开了千金难买的贵嗓。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本来悲伤的调儿,生生叫容嫣唱出了欢快的感觉,再配上词,怎么听都有种幸灾乐祸的意味。
菱歌也被气得笑骂了一句,“快走吧,晚了客栈也没地儿,咱们要睡大街去了。”
走进客栈,老板正激扬地讲着些什么,隐隐听得“将军”二字。
容嫣眼睛一亮,寻了个离老板近的空位坐下来听。
“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小二笑眯眯走过来,殷勤地问道。
容嫣不悦,瞪了小二一眼,示意菱歌赶快把他打发走,她已经三个月未曾听闻将军的消息了,急着打听呢!
或许大家对于容貌昳丽的人总有更大的包容心。莫名被瞪的小二也不恼,仍然热情地赖在这儿闲聊。
“听姑娘口音像是临安人吧,临安风景如画,京中人趋之若鹜,怎么姑娘偏是个逆行的?”
这小二,真是个小无赖!我为将军而来,会告诉你吗,容嫣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不过顾及到自己的形象,容嫣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西湖风月,不如京华软红香土。”
“也是,江南虽好,过于秀气了点,哪里比得上京城人杰地灵。”小二有些眉飞色舞,“就拿我们将军来说吧。”
将军?容嫣挑了挑眉,悄悄竖起了耳朵。
“那可是个器宇轩昂,掷果盈车的大人物啊,不仅如此,将军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妥妥的天朝守护神。”
啧,不愧是将军,真厉害。容嫣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这京城里边儿的世家未出阁的闺秀们十有八九都暗恋他,求着想嫁给他呢。”
难不成将军是回来成亲来了?容嫣的脸黑了。
“不过啊,将军至今尚未娶亲。”
没娶就好,没娶就好,还有机会。容嫣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但是听说……”
???说话大喘气是什么毛病,打一顿能不能好。
“你这混小子又在编排将军什么了?”带着笑意的粗犷声音传来,这声音有些熟悉,容嫣循着声音望去,视线却黏在了门口弹雪的人身上。
将军,是将军!是活着的会动的将军哎喂!
“呦,这不是容姑娘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侍卫魏新看到容嫣,砸了咂嘴,十分惊异,回头便冲将军喊,“将军快看!容姑娘!活的容嫣姑娘!”
容嫣的脸微微红了,她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捋了捋自己的鬓角。
“魏新,再拿我开涮,就去绕着护城河跑跑三十圈,跑不完不许……”纪戎抖落了衣衫上的雪,转身想瞪人,却对上了容嫣直白又带着些躲闪的眼神。
一向冷冷清清的纪戎有些愣怔,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和后知后觉的惊喜。
容嫣此时倒是升起了些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想问问他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
她想问问他曾经说要保护她的话,还做不做数。
她还想问的太多了,可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打了个弯儿,只细细喊了声,“将军。”
纪戎回过神儿了,他无疑是高兴的,比他又立下什么战功更让人兴奋,他轻轻地叫容嫣的名字,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情和熟稔,像是私下说过很多遍那样自然无比地开口,“容嫣,你来了。”
容嫣是在风月场上长大的,纪戎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面对爱慕之人才会流露出的眼神。
容嫣的心狂跳了起来,浑身都有些颤抖。客栈里熙攘的人群模糊了,鼎沸的人声渐弱了,她的眼里只剩下她的将军,那个天神一般的将军。
她可能有些醉了,胸中突然升起了繁花盛开似的一大团一大团的痴心妄想。
什么都不想去问了,只要这个男人是喜欢她的,就够了呀,她这样想着。
“将军,容嫣有一事相求。”容嫣定定地看着纪戎,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欢,“你可应?”
纪戎笑了,像叮咚的清泉,像初融的春水,他说,“应,你说什么都应。”
“容嫣想追随将军,愿为奴为婢,”她眼睫颤了颤,“为妻,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