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自裁那人,给他家人一个出去的机会。”
店铺中,言不语眼看老者与石浩以及那名年轻弟子离开,轻声说道。
“是!”
暗中,有人回应。
一张苍老的面孔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却是半月前曾带言不语去给赵丰妻子治病的老汉。
言不语轻叹一声,起身走到门口。
拔刀自杀的青年尸身依然躺在门槛边上,余温未散,脸上却挂着满足与喜悦的笑容。
“该是一个多么黑暗与残酷的地方,才能让人将死亡当作向往,哪怕让他即刻去死,也丝毫无惧,甚至满怀喜悦?”
言不语又一次,轻轻地叹息一声。
半个月时间,在这条街上,发生了很多事。
例如那晚,言不语杀死化名“狗蛋”的那人,引起众怒。
言不语手持短棍,从土砖屋旁一路杀到街头,杀得自己都为之心寒。
但是,一双双满含怨恨的眸子朝他看来,却没有一个因为怯弱而后退的。
一张张麻木的面孔接二连三:白发苍苍的、胸膛喘得像风箱一样艰难的老头;眼睛浑浊已然看不清东西、口中只能呀呀发出无意识叫喊的老妪;四肢都有残疾,气喘吁吁在地上艰难挪动着,试图用牙齿咬住他脚指头的瘦弱女子……
他们出现在言不语面前,脸上的五官,唯有一双偶尔跳动的眸子,证明人还是活的。
活的,却不畏惧死亡。
言不语疑惑,便停了下来,试图查明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
赵丰是这里的“守护神”,言不语自然而然将赵丰理解成守护他们性命的存在,所以,赵丰才能得到他们的尊重,在深夜过来找自己“谈判”。
既然赵丰存在,那么这些人,应该是怕死的。
只是,言不语看见的,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想了想,言不语说道:“我能完成赵丰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然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些似乎只为求死的人,男女老少,听到言不语这句话后,竟在短短一瞬间,停下手中攻击的动作,目光中浓郁的憎恶以及怨恨,也在一瞬间变成了欣喜与哀求。
噗通!
一个。
两个。
三个。
他们陆续跪倒在言不语身前,脑袋用力贴在地上,无声哭泣着。
没有一个抬头,也没有一个人说话。
那一刻,言不语就仿佛地狱的君王,接受着臣民的供奉。
之后,言不语重新找到赵丰,想寻到一个答案。
“杀了人的,就一定是坏人吗?”
赵丰反问了言不语一句。
他说道:“他们为人间法律不容,就如一群游荡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他们不敢自杀,因为他们放不下自己所牵挂的人;他们又不敢出去这里,因为他们不愿自己受到制裁,他们不认为自己的灵魂有半点罪恶,同样也担心自己遭受到法律制裁后,自己所在乎的人,会比自己在身边时过得更惨。”
赵丰与言不语站在“暗巷”的街头,深夜里,赵丰手臂一挥,将整个“暗巷”拢入臂中。
“这里叫作暗巷,是执法者眼中想管却不敢管的‘三不管’地带;是常人眼中做梦都会惊醒的地狱;但是,它也是这群人心中希望唯一寄托之地。”
“你可以说这里是地狱,它的确如此,非此地居民一旦进到这里,便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融入它,二是死。”
“但它同时也是天堂,生长着一朵朵可爱的花儿,你看见的这群人,他们只是守护在花儿身旁的荆棘。”
“看见我女儿了吗?你说,她是不是很可爱?”
赵丰将目光投来,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我也是暗巷的一员,你若说我怕死,确实如此。但如果有人将我妻儿的性命与我的性命摆在天平两段,那一刻,我会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跌入无尽深渊,将她们举得高高的,送入美丽的天堂之中。”
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你,应该早有机会,将你的妻儿送出去。”
赵丰扭过头,似不想让言不语看见他湿润的眼眶,颤声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这里是暗巷,是孤魂野鬼的住所,而孤魂野鬼,得不到人世间法律的认可,她们对外界来说……从不存在。”
赵丰不留痕迹地擦擦眼角,道:“她们没有身份,外界也不会承认她们的身份,我之前一直做的,是保护这群孩子,这群尚未开放的花骨朵儿;同时,我也在努力寻找愿意收留这群孩子的人家,让他们将孩子们带出去,给孩子们一个身份,一个……能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的机会。”
“我是这里的守护神!”
赵丰忽然张开双臂,似想将整个暗巷拥入怀中。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他眼眶中涌出,如洪水冲垮了堤坝,刹那间泪流满面。
“我所守护的,却从来不是提出让我成为守护神的那群人。”
……
“排外,只是因为他们害怕;杀人,从来不是本意;夜行,因为觉得自己不配沐浴阳光;自杀,为了能让自己在乎的人更好的活着。”
“好一场进行在美丽人间中的自我放逐……”
言不语站在店铺门口,抬起头,望向天穹。
若苍天有眼,它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
夜里,言不语正在查看手中由石浩送来的物流运输单。
从记录的货物运输单来看,言不语找不出任何端倪。
每一笔货物运输出去,他都能在记忆中找到和曾经自己创立的公司相对应的合同。
不过,言不语敢肯定,当初那些证明自己“叛国”的证据,就隐藏在这些被运输出去的公司货物之中。
“看来只能等到王国平将遗失的那几张运输单送来,全部检查一遍,才能发现其中蹊……嗯?”
言不语忽然停声,目光看向店铺之外。
暗巷的街头,没有街灯。
外面,是被黑暗笼罩的世界。
言不语目望黑暗,嘴角,缓缓翘了起来。
有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在言不语目光投出一瞬,如同巨灵神一般,从天而降。
这名壮汉生得威武不凡,身高足有二米往上,臂宽堪比常人大腿,寒冬时分却身穿短衫,露出身上一块块钢铁般蕴含爆炸性力量的肌肉,一双虎目中,散发着浓郁煞气。
他站在店铺外的夜空下,一柄重达百斤的乌金大刀握在手中,刀锋吞吐寒光,在黑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旧带给人一种冰冷刺骨的视感。
“今日,我来杀你——”
人声先至,而后寒光迸发。
壮汉持刀冲进,犹如孤鸿掠影!
言不语微微一笑,嘴唇轻启:“来得好。”
一只手缓缓抬起,竟以肉掌生生挡住乌金大刀,壮汉身体颤抖数下,而后,巨力涌出,砰地一声,将他弹回到店铺之外!
砰!
壮汉重重摔倒在地,体内气血涌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内力!”
言不语脸上依然挂着浅浅的笑容,目光探出,缓声道:“你也好功夫。”
壮汉哈哈大笑:“我的功夫,哪里需要你来夸——”
轰隆!
壮汉正想答话,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夺目白炽电光掠过,乌云瞬间漫天遮掩,有暴雨将倾。
一股沉重的气氛沉甸甸地压下。
哪里来的雷声?
壮汉惊疑不定。
之前,夜空黯淡无光,却无浓厚乌云遮天,显然不会有雨落下,更别提雷声轰鸣。
那么,这雷声,以及那如同就要落下的暴雨——
“准备好了吗?”
言不语缓声说着,脚步同时迈动,而当他终于将一只脚迈出店铺门槛——
轰隆!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好胆!”
壮汉鼓起胆气,厉喝一声,手中大刀已高高举起,朝言不语冲去。
放弃便于防守的店铺,反而主动出门,这在壮汉看来是自寻死路!
唰——
一把乌金大刀,划破夜空,如金色闪电掠过。
言不语,却一动不动。
壮汉双眉连成一线,眸中流转阴冷与慎重的寒芒。
嘶——
刀光嘶鸣,壮汉手中大刀眼看就要落到言不语身上,忽然强行收刀,脚步匆忙后撤。
眸中寒光,已变成惊骇之色。
方才言不语站在原地不动,宛如木头,乍一看,浑身上下无处不是破绽。
但仔细一品,那一个个破绽分明是一个个陷阱!
壮汉心中有九分肯定,若是方才自己强行出刀,如今自己不是重伤,便是身死当场!
“我听闻有一种古怪的秘术,不壮身、不修力,只能让修习者的气质变得诡谲。”
壮汉手刀,凝重地看着言不语道。
“也许你说得是对的。”
言不语不置可否。
壮汉冷冷一笑,道:“听说你给我宗家一次杀你的机会,如今我来了,不知你心中是否有着一丝悔意?”
言不语点头道:“我的确给过你们这个机会。”
壮汉冷哼一声,对于言不语挤牙膏一样的回答大感恼火。
“小子,那我也给你一次机会。现在乖乖跟我去宗家,在我宗家祠堂前磕头认罪,我可考虑给你求情,饶你一条狗命!”
言不语淡笑道:“你,没这个资格。”
壮汉怒道:“你知道我在宗家是什么身份吗?”
言不语轻笑道:“那你知道,我在天朝是什么身份吗?”
壮汉一怔,冷冷道:“我说得是,你不知道我在宗家是什么身份,如何敢妄言说我没资格替你求情?”
言不语道:“你也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若知道我在天朝是什么身份,你不会有说出让我随你去宗家祠堂认罪的勇气。”
顿了顿,言不语一双淡然眸子,目光轻轻落在壮汉身上。
“机会难得,快些出手吧。”
轰!
话音刚落,壮汉陡然甩动手中大刀,粘附在乌金大刀上的雨水溅起,似一支支利箭,射向言不语!
哒哒哒!
言不语不动。
身后,方才装修好不过半月的店铺瞬间千疮百孔,一面店门上,尽是不过小指粗细的窟窿眼。
哒哒!
店铺上原本就存在的老旧木匾砸下。
咔!
然后,碎开了。
壮汉脸上神情变得无比慎重,一双阴冷的眸子紧盯着言不语。
他能看见言不语没有任何动作。
但是,他方才那一击却未曾伤到言不语分毫!
轰隆!
苍穹之上,又是一道惊雷炸响。
雨变得更加大了,形成迷蒙雨幕,将两人身形遮掩。
“在宗家,如你这样的人多吗?”
雨幕中,就在离壮汉不过数米远的地方,身影变得模糊的言不语忽然出声。
“哼!我宗家人才济济,强者似过江之鲫,数之不尽!如我这般本事,在我宗家里只是一个劈柴挑水的普通劳力罢了!”
壮汉寒声回道。
“你暴露了。”
忽然,言不语说出一句让壮汉感到莫名其妙的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