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武真没想到,来接自己的人,居然是白洛。
他被人关在快意坊的黑牢里,放出来的时候,都有些神智不清了。
“快走吧。”白洛也不多招呼,搀扶着他,出了院门,就送上了马车。
白洛本来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但看这人脸上表情怯懦,还有点乌青,想必是被揍得不轻。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虽然是同情不起来,却也没那么气了。
“望爹这回是该记下教训了,这赌坊做的是一门生意,不可能把银子往外送,总叫别人赚了钱去。爹满腹经纶,若好好用功,日后定是能高中的,何必沉溺于眼前这点欢享,放弃大好前程呢?”
白洛算是说得很委婉客气了。
杨致武抬起头来,望着眼前人,像是从来没认识过她似的,这女子……当真是他的三儿媳妇?
模样轮廓还有几分相似,可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已经完全不同了,更甚往日明媚娇艳。连他都有些无法直视了,只好往目光转向一边,轻哼了一声“嗯”算是答复了。
“赌债三百两,已经替爹还清了,这贷利一日贵过一日,我跟天财也是卖掉村里的老宅,再七拼八凑才拿出来的钱。本来还想问大哥他们借些的,一听到这事儿,他们根本不容得我开口。所幸,还是补上了,只不过余下两三年,我跟天财慢慢去填上这坑了。若是爹下一回科考能够如意,也算是我们杨家祖先有灵了。”
白洛看出他的窘态来,便在旁边絮叨了几句。
她知道杨致武好面子,又偏心疼爱老大他们,就算是自己说这几句,恐怕也动摇不得他多少,只不过她总不能由着杨天财闷声做自己的关门孝子,为他老爹奔波,还不让人知道吧。
“辛苦你们了。”没想到杨致武还是有几分良心的。
“辛苦爹,才是。”眼看着到了外头官道上,白洛让车夫先停一下。
杨致武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窗外,“这还没到呢。”
“嗯,大哥大嫂他们说最近生意忙,不便分神过来照顾您老人家,便让我寻个地方将您好好安顿起来。我想呢,城东法华庙倒是个好去处,远离喧嚣,读书也清静,已经托人去方丈主持打过了招呼,所以您就安心去那儿住着。您那些书本用具,晚一些时候大哥会派人送过去。生活用度一应开销,也不必担心,庙里的师父都会帮忙照应的,你就安心上路吧。”
不知为何,听到白洛这最后一句,杨致武莫名心慌,急急吼道,“什么!你说什么?我可不去那鬼地方!让我下车!”
白洛已经弓身跳下马车,轻轻笑了,回道,“爹去了那庙里,可要注意别乱说话,惹了菩萨不高兴。”
她把车厢门从外面关上,再扣了起来,才嘱咐车夫重新驶动。
于是就见杨致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你这个狠心毒妇,原来一早就在算计着,我定叫我儿休了你!”
“爹可别误会我的一番好意,媳妇是让你在那儿用功准备科考,心无旁骛呀!”白洛同样高声地回应着。
直把杨致武气个仰倒,半天也说不出来话。
可这事儿真要捅出去,他一张老脸确实没地方搁,儿媳妇是从赌坊里把人给带出来的,一转头就送到了寺院里去。这做派,也是绝了。赶车的车夫只当是涨了见识,添了谈资,一路笑着赶车也得劲些。
不一会儿,马车连影都看不见。
白洛这才沿着官道继续前行,按照计划,她现在是要回合家村一趟,不为别的,就先要去跟老二家的知会一声。根据她的记忆,那老二家里虽然没生过什么事,却也是跟他们从未来往的,万一之后再落了话柄,只叫杨天财夹在中间难堪。所以她必须要去一趟。
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就有一个官家的驿站,到时候再租一辆车赶回村里,了结了之后,还能赶回去做晚饭。
她正走着,就听身后有马车驶过的声音,便赶紧让到了路边,让车辆先过。
没想到,那马车到了她身前,便停了下来。
车上帘子掀起之后,露出的是顾晏那张脸。
“远远看着就像你,近了再一瞧,果真是你。”他笑眯眯地望着白洛。
白洛也只好硬堆着笑,回应道,“那还真是巧了,顾公子今日也出城?这是要回去了吗?”
顾晏半个身子移到车厢门口,模棱两可的答道,“要办的事情刚办完了,刚巧路过这一带,不知娘子要去何处?顺道的话,我送你一程。”
白洛心想,若是照实说回城,他应该就会说是顺道,她干脆实话实说,“我要回一趟合家村,怕是不顺路,就不耽搁公子了。”
顾晏眼底闪过一丝光泽,按理说她应该什么事都解决了,还要回那里去做什么,这小女子的心思还真不好猜呢,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有趣。
“正好我也要去合家村,这还真是巧了,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论走路,怕是要走到日落去了。”
白洛微微眯着笑,喃喃自语,“我也没说我要走路去呀。”
看他样子,自己若是不上车的话,说不定他就让马车一直跟着了,她只好提起裙裾上了车。
一进车厢时,离顾晏身上近些,闻到一股香喷喷的脂粉味道。
她轻嗅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晏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往后坐了坐,“做生意时打交道的人多了,有些客人太过热情,爱往人身上蹭,我这袍子有一次被沾了些酒,自己都不曾察觉。”
白洛轻轻一笑,不再回应,心道你见些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她安静坐着,也不想说,今儿一天说了不少话,口干舌燥的累,她还得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去忽悠老二家的。
杨家老大真的就是惧内,什么都听自家媳妇儿的,也算是一门心思做起上门女婿了。老二跟老二媳妇就是精明的,会算计,分家的时候就看出来了,把老杨家的那几亩地护得好好的。老大自然是看不上,老三也没想过要争什么。杨家虽然破落了,到底还不是太差,毕竟还有点家底让儿子们分上一分。
如此一算,其实杨天财还真是个傻子,分家的时候一句话不说,任哥哥们先选。
最后只落得旧宅的一个破院子,还让她这个小媳妇独自守了五六年。
虽然他在外面赚军功的时候,是能赚些银子,可惜啊,那些钱早让老爹杨致武败光了。这杨老爹花钱一向如流水,连白洛都看不下去了,如今更是染上赌瘾,说来也是让他们给惯的。
既然家底早没多少剩下的了,就该有自立自强的觉悟,也不想想当初家里是怎么给败没了。
“最近家中还好吧?甚少见你独自出门呢。”顾晏的声音打断了白洛正在心中暗自腹诽的念想。
她回头冲着他淡淡一笑,“一切都好,有劳公子惦记了。”
顾晏唇角微微一动,没想到她倒是挺有法子,本以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该像寻常妇人那般泪水涟涟,四处求助才是啊。自己怎么说,也是尚阳城里有名的人物,也是她认识的人中最有钱的了吧,却不听她一声提起过。
原本是他挖下的坑,就等着她来跳,结果这小女子精明得跟狐狸似的,一步一步近了,却绕着坑边走,始终不落下来,如今还能朝着他妩媚一笑,真如同捉了一只猫藏在胸口,挠得他直痒痒,几乎按捺不住了。
白洛却丝毫不知道对面这人的心思,只是扭头望向车窗外面,继续盘算着。
杨家一家子人,除了杨天财之外,一个比一个精明,幸亏是分家得早,不住在一处了。要不然还指不定闹出什么鸡飞狗跳的麻烦事呢。
可就算是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大意,原先这本尊在杨家就丝毫没有什么地位。
也是嘛,童养媳不就等同于一个白来的使唤丫头而已。
说起来她记忆里几乎想不起任何娘家的事情,只隐约记得娘家生养了好些个女儿,也是穷得厉害,除了她之外,上面几个姐姐都是早早地送出去了。
想到这儿,白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幸亏她是出来得早,相公也不是坏心眼的人,要不然在这时代,一个女人真是要过多少苦日子才能出头。
顾晏坐在她对面,一直打量着她的侧脸,从第一次见她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两月多时光,却觉得认识她许久了一样。即使一直以来,她的态度都是礼貌中带着点冷淡,可他还是一直挂念着这女子。
总有一日,定叫她心甘情愿地投怀送抱!
白洛突然鼻端一痒,莫名打了个喷嚏。
“最近天气早晚有些凉,注意身子。”顾晏在旁边适时道。
白洛转头朝他抿唇笑了笑,也不打算接话,然后继续望着窗外。
这两辆马拉的车就是快,不一会儿已经看见村口的那颗大树了。
“就在村口停一下吧,我在这儿下车就行,多谢公子了。”白洛可不想跟他一起进村子里,不然那些无事爱八卦的长舌妇们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绯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