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月光高悬,两个角落里,钭波与常宝已经睡去,两个男人酒话仍在继续。
“那个勒珏,竟早已晓得宣卿的真……一年前,他进都祭拜太妃,我准了他觐见,没想到,他居然向朕问是在何时晓得宣卿为女子的?不甘心啊不甘心,整个大淦除了朕,居然还有人识破宣的真相,不甘心!”勒瑀仰天大喊。
戎晅瞪着眼前这个已经醉得厉害的情敌、宿敌兼国敌,真真是恨透了勒家兄弟,将桌案拍得山响,震翻了酒盏内的半杯残酒,醉声迷离地道:“你们勒家人真是,一个算过一个,都围着我的淼儿不放……将淼儿的才华利用得真是彻底,帮助你们淦国从血腥之国变成今日模样……我才是不甘心……不甘心好么?”
勒瑀已是醺然深醉,晃着不剩一滴的酒坛,犹自说自话:“那个废物兄弟告诉勒戎,早在宣卿第一次前往良南王藩地时,他就识破了宣卿的女子身份……
淦国无论官袍或是民装,皆是高领宽袖。宣隐澜认为这简直是淦国的神在保佑自己这一出管它是《女状元》还是《孟丽君》的大戏唱得圆满。毕竟,靴子里可以填棉花,声音也可以压得低沉,这喉结想做假却不容易。
她并不晓得,勒珏识破了她的女子身份。
虽没有看见喉结,没有听出声音,只凭一股感觉,便几乎断定了少相大人是“女相”大人。
在生出这个念头的初时,他一度以为这是勒瑀那个以荒唐为食、背伦为乐的无耻勒瑀做下的一桩史上之最的荒唐事。但是,这位宣相的笑容太干净,眼睛太坚定,完全不似一个被操纵着、玩弄着的提线木偶。故而,他选择了旁观,看勒瑀在玩什么花样,看这个女子在玩什么把戏。只是,这时的还没有想到,这一观,就观了一生。
“宣相,尊夫人治好母妃的陈年顽疾,本王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这颗月明珠是我从东海带回的东西,请笑纳。”花厅内,勒珏捧出谢礼。
虽然,眼前这颗桃子大小的珠子颇有吸引力,但心里动了几动,还是决定抵挡得住诱惑,默念了几句紧箍咒自我催眠:工作第一,工作重要,工作令我快乐,工作令我成长,。
“王爷,与其给微臣一颗吃不得玩不得的珠子,不如给微臣一样可以让微臣神清气爽的东西如何?”
“哦?”勒珏明知故问,“宣相想要什么?”
“一份王爷亲自操笔的陈情表。”宣隐澜从这位的口声与神色间,捕捉到了一丝扮猪吃老虎的味道,先暗自问候了一下他家大爷,“请王爷向王上剖白心思,陈述心迹,让王上和群臣能够相信王爷绝无叛逆之心。”
勒珏蹙眉:“本王为什么要这么做?宣相对当今的王上端的是忠心耿耿,如此为他辛苦游说,奔走四方。”
废话,他是我BOSS,给我配房配车发薪水的人,本相不为他奔走四方,难道要为你这个一心想独立的分裂分子奔走么?那可不符合本相一直以来的审美。宣隐澜一笑:“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于公,微臣既为一国之相,自有责任维护大淦的稳定与完整;于私,微臣衷心希望如太妃那般温良柔善的人不再经历第二次苦痛,能够与儿孙相守相伴,颐养天年。”
勒珏面目沉重,垂眸道:“宣相是在利用母妃么?利用本王对母妃的孝心,成全你对王上的忠心?”
宣隐澜叹息,抚额道:“王爷为了太妃,是能够受一些委屈的罢?向王上表白不反之心,即使不为国,不为民,只为太妃如何?即使微臣当真是在利用王爷的孝心,难道王爷对王妃的孝心是假的不成?”
勒珏苦笑:“宣相真是狡猾呢。”
宣隐澜正颜:“微臣狡猾,也全是为了淦国。淦国经年战乱,疮痍遍地,微臣实在不想到再看到一个流血不止的淦国。”
勒珏顿了顿,问:“即使本王愿意写什么陈情书,你就能保证王上当真会放过我们母子么?即使本王不反,你就能保证这淦国从此后再无战火连绵流血流成河?”
啊啊啊,这勒家的男人不管是好的坏的,一个个都是吃“顽固派”长大罢?宣隐澜认为自己眼下最适合用“苦口婆心”自喻:“王上将王妃送回王爷的藩地,难道还不足够表达诚意?王上甚至对那些昔日曾暗中策应良西王的老臣也不曾深追到底,难道还不足以证明王上的改变?”
勒珏半信半疑:“王上当真放过了那些老臣?”
宣隐澜讪笑了几声:“虽说放过,也只是饶过他们身家性命,如今他们已经告老还乡。王爷可与他们通一通信,问候一下他们的乡间生活。”
“是你劝王上饶他们一命?”
“微臣尽最大的努力而已,最终点头的还是王上。”
勒珏默然下来。在他这么多年的目睹与认知中,勒瑀那个杀人狂根本不会为了任何事、任何人收敛其嗜杀的本性,无论是曾经与其患难的兄弟,还是曾经宠爱过的女人,但是,这位宣相的话语在其面前竟有那等的分量,着实令他难以置信。
但,比及怀疑,他愿意选择相信。至少,这位宣相对于自己,先想着的是如何说服,比那些第一时就想到诛杀的人,要好得太多。
“朝中很多人,希望王上挥兵攻打此地罢?”他问。
宣隐澜暗地数了一数:“是有那么几个。不过,本相从今之后会对他们多多关注就是了。”
“宣相敢说王上今后对本王不再起疑?”
“不敢。”那个人除了吃过“顽固派”,至今还用“疑心果”当三餐好么?她面色坚正,“无论多少次,微臣都会如今次这般,全力说服王上。”
勒珏颇感汗颜,讷讷道:“宣相力排众议,这般周旋,只为淦国不起战火。本王身为王族中人,倘若一味执迷不悟,也未免枉担了这个姓氏,有朝一日与父王及各位祖先相遇,怕是要被他们嫌弃的。”
宣隐澜双眸一亮:“这么说,王爷愿意?”
勒珏沉吟,倏尔又面色一转:“本王还有话想向宣相请教。”
“请讲。”你大爷的,本爷都说到这份上,你能不能给个痛快话了?
“家兄……就是那良西王当众宣读血书张帖于城墙的这待恶行,当真是为了与家母切割清楚?”
宣隐澜怔了怔。
“请宣相告诉本王。”勒珏双眸流露痛切
这一刻,宣隐澜感觉到了这位王爷的悲伤,失去同胞亲兄弟的悲伤,在王室,这是太过稀罕的产物,不由对对方产生了几分敬意,缓缓道:“不只是本相怀疑,王上也怀疑,不,他甚至是断定如此。在听到那些事,王上对其时还在相位的肇相道‘至少他对生下自己的人,还是留了几分良知’。之后,王上为了救太妃,将错就错,接受了几位王叔的献言,使得太妃得以与王爷母子团圆。”
勒珏沉默半晌,浅声道:“隐澜或许是上苍给我大淦的救赎。”
诶?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方案,她没能听得太清,倾身问道:“王爷在说什么?”
“本王如何写才能显得诚恳庄重,请宣相指点。”
“呃……好,微臣不胜荣幸。”罢了,结果好就好,其他不重要。
宣隐澜平安返回阏都,带回了勒珏以血和墨的陈情书,上以王族之血起誓,以自家妻儿性命起誓,此生绝无反意,耳畔如有聒噪之音,必斩其首级送往王都。
这份陈情书,勒瑀拿着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宣隐澜垂身立在其龙案之前,催眠自己正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而心中正在感叹王上与王爷的区别。她以一品大员出现在良南王府中时,处处都有她一个座位,而在这位大佬面前,自己只有站着说话的份儿。难怪啊难怪,难怪良西放着好好荣华富贵不享,选择谋反之路,看来是切身感受到了个中的差异,心理瞬间失衡,从此迷途难返……可怜的娃。
勒瑀:“宣卿。”
宣隐澜:“微臣在。”
勒瑀:“你相信良南王的诚意么?”
宣隐澜:“微臣相信。”
勒瑀:“为何?”
“良南王……”她稍作沉吟,“良南王的性情,表面上看像极了袁太妃,心性慈软,优柔寡断,易被外力左右。但,一旦决定了某事,外力便再难动摇其心志,这也是王族血统给予王爷的决断。微臣相信,王爷绝无反心。”
“朕这些兄弟中,他是惟一不曾与朕当面起过争执的人,那时的他,只会躲在太妃的怀里,泪汪汪地看着朕与良西王打得鼻青脸肿。”
“……”不必啊王上,不必来这些多余的回忆杀,微臣这个时空过客不想涉入太多。
“但,他对良西王向来是俯首听命,这一次没有追在他谋反的身影之后,应该是为了给太妃一条活路。良西王成,他们母子自是平安;良西王败,他们母子依然无事。朕对他这等心态,在在是厌恶至极。朕在捉拿住良西王后,第一个想法,是在他面前杀了良南王与袁太妃,好生欣赏一下他们母子三人因之恐惧仇恨的面孔。”
宣隐澜一双大眼倏然抬起,直愣愣地看着此人。
勒瑀一愣。
“微臣庆幸王上只是想了一想。”那样的画面仅是一想,她已然难抑战栗,“微臣更庆幸,微臣……幸不辱命。”
宣卿这是哭了么?面上虽没有泪珠滚落,但那双眼内的湿意,显然是因为自己方才那些话而起……是被吓住了?他站起身来,转出案后,走到那个已然覆眸敛息的宣相面前:“朕很可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