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妃跪地。
就在方才，戎晅说了“回去罢”这三个字。
“王上……不，公子，您为何不留下姁姁？姁姁这一次来，就是为了留在公子身边。姁姁不求其他，只求能看见公子而已。姁姁会安分守己，决计不会打扰您和懿翾夫人，为奴为婢，哪怕是照顾小公主，也绝无怨言。”只求能够待在有他的地方。
美人泪垂作雨，娇不胜衣。而戎晅对她，却只能负心到底。
“你实在没必要委屈自己至斯。”他一手扶起她，淡淡道，“琴妃，你属于高堂华厅，锦衣玉食，这个僻野乡间绝不适合你来生存，随戎参回去罢。你可以让他奉养你到终老，也可以按自己的心意选择想要的生活，我在离都前就已对戎商说过了，你有着绝对的自由。只需打开心结，好生体味，不难寻到人生的快乐滋味。”
绝对的自由？琴妃深感这几个字的讽刺，她连选择留在这里的自由也没有，不是么？
“王上说，臣妾不适合这个乡间，那么，懿翾夫人就适合这僻野乡间了么？”那个人的骄贵之气，任谁都忽略不得。
“她在哪里都适合，她在哪里都能生存下去。”戎晅扬起一弧温柔浅笑，“她生命力的强韧，超出你所有的想象。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爱她。她若不适合此处，我便会选她适合的任何一处地方。”
我爱她。这三个字明明该是一把最利的刀，琴妃心却痛得毫无知觉。这三个字，她曾汲汲以求，卑微渴望，而懿翾夫人却早已将之归于囊中。既生姁姁，何生蓝翾。她为何要与她共同爱上一个男人，却不能共为一个男人所爱？
“回去罢，回到适合你的地方。”戎晅再道。
是啊，来自何处来，去向何处去，她终究无法守在这个男人身边。因为，已有人占据了全部，无地可容得下她。
她盈盈拜别：“王上，姁姁恭祝您和懿翾夫人白头偕老，相守终生。从此怕是相见无期，臣妾在此别过。只是，有一句话，臣妾还是想问王上，请王上看在臣妾曾经侍奉您多年的份上，将您的真正所想告诉臣妾。”
戎晅虽已料到了她要问什么，仍然慷慨颔首：“如果还在宫里，我或许还会有所保留，但在此处，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您爱过臣妾么？”琴妃双眸盈盈含泪，“哪怕只有片刻？只有一瞬？您可曾爱过臣妾？”
戎晅摇头。
琴妃面色丕地苍白如纸。
“我曾经以为多少曾经爱过的，因为，你对我来说，一直与那些宫妃不同。当年，为淼儿裁制新衣时，甚至也想到了你。你温柔多情，品性纯良，不争宠，不抢位，在后宫嫔妃中弥足珍贵，所以，那三年里与你走得最近。但，终究不是爱情。在淼儿离开的那刻，我才明白，这世间除了她，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失云，只有她不能。任何人都可以放手，只有她放不开。”
“臣妾明白了，谢王上愿意对臣妾说这番话，臣妾感激不尽。”至此，她梦已醒，心也死，断却痴想，不再奢望。
“姁姁。”
琴妃一震：这男人，竟然叫了她的闺名？
“如果你想，我会要戎参给你安排一个更好的归宿，在王者之家来讲，想要瞒天过海并非难事。”
琴妃暗笑自己的愚钝，竟以为这个男人生平首次唤她闺名，会有着什么样的奇迹发生。原来，是为了给她安排“更好的归宿”。何谓更好的归宿？嫁人么？若嫁得是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又怎称得上“更好”？
“谢王上，臣妾很满意于目前的生活。走这一趟民间，也使臣妾深深领会到了宫中生活的优越，所以，臣妾已经很好了，不需更好。”今生相见无期，就此别过。
*
当夜，戎晅死活赖在了蓝翾房间。照他的话说，现任煊王也好，煊国的亲王也好，还昔日的宠妃也好，都算是昔日旧人，让旧人得知自己的悲惨人生，会很丢人。
“他们明日才走。倘若被他们知道我们分室而居，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随便你。”蓝翾上榻欲眠，戎晅同学欢天喜地的跟在后面。她回头，“你睡地下。”
戎晅：“不要。”
蓝翾：“或者你喜欢房门外？”
“淼儿，你应该记得吧？你已经很久没有召我侍寝了喔。”戎晅先生好好心地提醒。
“有吗？”蓝翾攒眉苦思。
“有，有，有，有一个月零十天那么久了。”戎先生险险就要掰起指头证明之。
“如果你今晚当真那么需要，不如梦游到客房……”
“淼儿！”他横抱起她，直向诱惑了他许些时辰的床榻奔去。
他放她在榻上之际，整个人也覆了上来，打算以一记浓热的长吻拉开缠绵旖旎的序幕，却在最后关头，被女人踢下床来。
“时儿现在就睡在这房间里，你再敢放肆，本相便永远不再召你侍寝。”
戎先生哀怨地瞪一眼在不远处小床上酣睡的女儿，委屈地扁起嘴，捶了地面一记，随即趴在入夜后仍有些凉意的地板上，冷却了体内熊熊烈火，不多时，竟打起了微微的呼声，进入睡眠。
这位戎姓老先生，在这样的情形下，竟能睡着？蓝翾暗暗称奇，捧一床厚被垫在他身下，望着他眉舒唇开的憨气睡颜，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确是为她改变了太多。
无论以往她受得是怎样男女平等的教育，而他，毕竟是这个世界的天之骄子。如果没有她的出现，现在的他，必定仍高踞王位，睥睨众生。
也许，她今后可以考虑着对他好一点点？
*
暗中处理了一朵无名菊花，明里排除了一个华姓美娘，再大方送走一位琴妃姁姁，此起彼伏，他们的日子过得倒不必嫌其无趣。而这一日，来了一位对令戎晅先生难以安枕的对象
那人，似是行经此处的远途游客，身着一袭青色长袍，摇一纸折扇，在满镇的荷叶莲花中缓缓穿行，闲庭散步一般，神态悠然，容色自在，很是享受这小镇风光。
旁边，跟着一下人模样的小哥儿，一边颠颠跟着，一边忙不迭向主子禀报详况：“公子，据奴才打听到的，再往前走一刻钟的工夫，就是那家学塾了。”
这位青袍客手中折扇慢摇，问：“人也看好了？”
小哥儿头点得像鸡捣米：“看好了，看好了。”
青袍客挑眉：“没有看错？”
主子的长腿每迈上一大步，小哥儿的小短腿要连跟五六步，紧着道：“没有看错，奴才拿人头担保，那位绝对是宣相，天底下也只有宣相有那样的风采，即使穿一身平民衣裳，也盖不住那通身的气派。”
青袍客很受用：“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嘿嘿嘿……”
青袍客折扇合拢直指前方：“前方带路。”
“是！”
主仆两人，沿着莲花的夹路相迎，在铺满香气的小镇长路，恣意前行。
“时空学塾？”目的地到达，两道竹门之前，青袍客仰首，看着上方门楣的四字，有些意外。
“是，时空学塾。”
青袍客思之无解：“奇怪的名字呢。”
小哥儿也觉得奇怪，却也很机灵地没有点头，只问：“奴才去叫门么？”
青袍客抬头看了看当空的日阳，道：“这时应该正在课中罢，本公子更喜欢悄无声息地进去，如此才能发现诸多乐趣。”
小哥儿当然不敢置疑主子的乐趣，讷讷道：“可门是阖着的。”
“你且去推一下，若是推不开，本公子翻墙而入。”
“……”公子，好歹您的身份还记着罢？翻墙而入这种事，其实并不适合您做来着。唉，如果常公公在就好了，会懂得怎么规劝王上不至于太……咦？门开了。
青袍客很满意，也微微遗憾：“进去罢，脚步放轻些。”
主仆两人悄然迈进了门槛内。
门内，是一个小院，两边有竹有花，中间幽径曲折，前方数丈之外是一爿竹舍，竹窗高挑，看得见莘莘学子，闻得见书声朗朗。
“好个雅致的学塾，堪称宣卿昔日府第的小样了。”青袍客道。
小哥儿不住点头。
“本公子倒忘了，你之前也曾经跟着本公子去过宣卿府邸的。”青袍客轻摇抓扇，“本公子允许你想个法子，如何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到达学堂前？”
小哥儿愁眉苦脸中：“奴才不会武功，更不会轻功……”
“对呢，你不会，本公子会，本公子先走一步！”青袍客脚尖点地飞身而起，落在了竹舍前。
“小朋友们，这首诗你们可背过了？”学堂内，一蓝衣裹身的修长身影在俯案的学童间悠然踱步，口声温润如玉，“可需要老师再为你们诵上一遍？”
“要~~”学童们嫩声齐应。
有学童道：“老师读诗的声音最好听了，学生还想听~”
“是是，老师读给我们听~”
“老师请读~”
窗外青袍客冁然：这就是达到兼济天下，微能独善其身么？即使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先生，宣卿也是光华璀璨呢。
“你这个偷窥的变态，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