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号角长鸣,苛勍神绪微震,扬声道:“传话下去,朕要与对方主帅对话!”
所谓对话,不过是双方主师在战前的例行制式,改变不了任何结果。只在彼此申明了绝不退让的决心之后,主帅打马回营,双方将士开战。
而第一场对垒,胜负不是关键,旨在试探彼此的实力。所以,各方将士打得多有保留。辰时开打,午时已过,正未时之时,畲国率先鸣金收兵。
勒珏回得营来,召集众将研究对敌之策。牛刀小试,足以看出畲军将士善战剽悍,畲王御驾亲征所鼓舞的士气的确不可小觑。接下来的战争,绝不会如过往那般势如破竹。真正的恶战,即将开始。
*
又是君臣对奕时。
勒瑀:“宣,你想他们打到几时?”
宣隐澜:“打不到几时了,如今已经到了全州城,攻下它,再向前走,怕是到了畲都鄢城。届时,畲军再无退路,誓必破釜沉舟,殊死顽抗,双方将士的阵亡必定增多,臣绝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景象。”
勒瑀:“那么,宣卿想让他们打到几时呢?”
宣隐澜:“王上焉能不知?”
勒瑀:“你可以说朕已然病令智昏无从判断。”
宣隐澜:“偏偏王上不是。”
勒瑀:“宣要亲往前线了?”
宣隐澜:“对方是畲王,虽然王上因龙体抱恙无法前往,但为了尽量使规格相同,臣会陪同良北王一同前往。”
勒瑀:“带上朕的虎骑卫队。”
宣隐澜:“臣遵旨。”
勒瑀:“朕发现你对自己的生命当真是是爱惜的紧呢。”
宣隐澜:“当然,每人生命只有一次,虽然微臣认为自己比这世界上许多人多了一条命,但也不能浪费不是?”
勒瑀:“那是自然,宣卿的生命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谁敢浪费?”
宣隐澜弃了子,认输。对面这主儿病伤多日,实在值得同情,今日就做个佞臣,让他赢了这一次罢。
*
十五日后。
头顶上,云层重重,阴翳皓空。冬雁过无影,寒风过无声。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以黑为主色的千军万马在身后咆吼低狺,良南王勒珏银甲裹身,面容肃凛,打马立于黑底白字的军旗下,在那个白色的“勒”字的映衬下,他目光尤其冷峻,神色尤其寒凛。
对面五丈开外,便是披挂红色戎装军衣的畲国军马。
“王爷,是巨蟒阵,而其阵尾之型,又有青叶阵之势。”副将在旁道。
勒珏下颌微动,眸底沉凝。
此役事关全局。双方所派出的人马均已是军中精锐之师,赢则国威大振,败则势如山倒。于是,那肃杀的气氛宛若这秋日的肃冷一般,自这个没有阳光的一天开始的那刻,已经弥漫在空气里了。
突然,勒珏右臂倏举,三军屏息以待,蓄势待发。
“杀!”随着勒珏的右臂落下,号角、战鼓如雷作响,震天杀声冲透云霄,千刃并举,万马嘶鸣。双方人马以不及掩耳之势将彼此的距离逼近为零,直至黑红两色交相汇聚。
战争,开始了。
*
八尺之身,紫衣锦绶,玉带银靴,皓肤薄唇,一双黑玉般的俊眸,将那山下厮杀正烈的战争一纳眼底。
“伯先生,厉将军,以二位来看,这场战争的赢者会是谁?”
左边,黑衣黑面的高魁男子,山下战场上千锋万刃的残芒在他豹眼内闪烁明灭。右方,蓝衫长髯的玉面文士,姿态悠然,仿佛观看得不是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饭后消食取乐的闲戏。
“如果淦国此役的全部兵力已投注在此,这场战争必输无疑。”煊国卫宇大将军厉鹞道。
“孰输孰赢,自有天定。”煊国帝师伯昊道。
厉鹞冷脸未动,却瞥他一眼,心道:若翎儿在此,定又要给这位老先生送上一个来自那个莫名世界的莫名词语——装什么X。
“何以见得,厉将军?”煊王戎晅问。
哼,王上果然识货,懂得问对的人。厉鹞慨然答:“巨蟒阵讲究得是首尾响应,旨在‘缠’与‘粘’二字。青叶阵则取‘疾’与‘轻’。此二阵共出,需应对者能在短时内破敌,否必陷入苦战。而淦军以斩蛇阵型出势,看似对症下药,却正中了对方的拖延之计,在初期的小胜之后,畲军此消彼长的攻势必使其疲战消耗。所以,在臣看来,倘使没有另储一支奇军,淦军此役必败。”
煊王微微颔首。如果仅从这场对役上看,厉将军的判断准确无误。不过——
“不管此役结果如何,输得依然是畲。”伯昊以惯有的成竹在胸姿势,“莫忘了,这场战争是在畲国的地面展开,战火漫延之处,所有毁坏、损伤、颓破,祸及得均是畲国财物。那个宣相,真是懂得旱涝保收呢。”
厉鹞无语。他擅长用兵,战场上运筹帷幄、兵不厌诈是必须的考量,但那等算计得失、费心经营的心思与他几乎绝缘。他自然晓得那位宣相是他的妻姐,只是想不明白,自家单纯热情的小妻子怎会有这么一位心机城府到匪夷所思的姐姐?
戎晅未语。淼儿的聪明他早已知道。当初,她只须把这聪明的三分用在邶风宫内,甄后一干人等便可溃不成军。但她不会,或者说是不屑,她的心智只投放在这更广阔的天地之间。
“宣相?”伯昊忽然笑语,“那等风采卓尔,浑然天人,当真是宣相呢。”
戎晅一惊,向伯先生压眉远眺的方向望去。没有错,对面断崖上,白衣胜雪、负手而立的,正是久违的玉人。可是,这两方断崖,距得太远啊,远远望着的,只有一道玉似的形影,盛莲般清艳的容貌只能在记忆里想望。
*
“宣相,依你之见,这一场对役我淦军有几成胜算?”良北王攒着勒家家传的旋尾长眉,问。
宣隐澜含笑摇头:“隐澜一介书生,对这行军打仗之事哪敢随便置喙?”
勒瑭不解了:既然如此,他们一路上披星戴月,只为赶上这场对决又为哪般?
像是在解答他心中所惑,宣隐澜悠悠道:“王爷,我淦国兵士正在下面为了大淦捐躯厮杀,我等纵算不能投身其中与子同予,站在此处,总比泡在朱门酒肉之间更能体会‘王于兴师,与子同仇’的悲壮罢?”
勒瑭先是颔首,继而道:“本王倒忘了,宣相素来是不喜欢争战的,想必是极厌恶山下这般血肉横飞的厮杀,为何又一定在此观战呢?”
这个宣相素来成迷,但因为此人的机警狡黠,加之淦王百般维护保护得密不透风,朝中许多人纵算有百般好奇,也不敢试撄其锋。良北王也不是一定要探个究竟不可,但当有机缘得窥冰山一角时,又何必放过?
“不看,这些血肉横飞的场面就不存在么?”宣隐澜眼光不移,尽将足以令她恶梦数日的景象收进那双漾水明眸,“只有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隐澜才会尽平生之力,避免它再次重演,这也算是本相给自己的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果然是不同常人的思维。勒瑭暗暗称奇之下,将心神再次集中到那杀气与煞气纵横嘶鸣的战场,脸色丕变——
“宣相,怎么会这样?”
不过须臾之间,崖下情势突变。自开战后即略占上锋的黑衣淦军如今阵型已乱,在红色敌伺包围中左突右奔,败势渐现。
“宣相,这当如何是好?”良北王是兄弟们当中唯一的没有与乃父同骋战场的文质王爷,处尊养优,性温品端,但见淦军危机陡现,竟如寻常人般的张惶起来。
我不是厉鹞,我不懂军事。宣隐澜在心里无奈道。
“宣相,这……”他额上涔汗,忧形于色,移眸之下,却见人家宣相爷依旧的清雅俊逸,面色如常,“宣相,你不替我大淦的兵士儿郎着急的么?”
“王爷,隐澜的家乡流传一句俗话:有办法的时候,不必着急;没办法的时候,急也无用。”
“这……”话虽如此,如若事关己身,谁能做到如此云淡风清?
宣隐澜浅笑道:“淦军主帅为良南王爷,隐澜认为,王爷应当和隐澜一样,相信良南王的战事谋略。”
“百密有一疏,万一这一回良南王大意轻敌而……”兵败了呢?
“真若如此,站在此处的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她悠悠然道。
“……”他或许明白,这位宣相为什么能在弱冠之年踞上群臣之首。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说得便是这份从容罢?
宣隐澜实则心乱如焚,她不再全神关注下方场地的战况,转而放目四望。其间,对面山崖上的一脉紫影教她有些微的怔神,旋即她再将视线眺远。耳旁有良北王的扼叹顿足声不时相扰,她无意应和,只管关注她所想关注的。终于,两刻钟后,她眉尖一动,唇边浮起浅浅笑意:来了,就这说勒氏兄弟既然能够在内战频频的情势下还使大淦帝国立足不败之地,就不该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