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双兰食肆对面的酒楼。
“是这里么?”高阔得出奇的身量蹬上酒楼二楼临窗而坐,眉眼冷肃,遥望着对面生意兴隆的小食肆。
身旁侍卫道:“属下多日观察,应是此地没错了。”
“双兰食肆?双蓝?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有姐妹两个吗?”冷肃的声音牵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更透出一分宠溺。
敏锐的下属嗅出那么点点不寻常,偷用眼角瞄着上司的神色,迟疑地问:“将军,请问那位翎老板,是将军的……”
“爱人,本将军最心爱的人。”
将军音量不高,却足以惊得下属一口茶水远远喷出,殃及到对面食客。食客抹一把脸,就欲发作,奈何眼睛好使地看出那位高阔男子非同一般人物,加之“喷泉”制造者迭声致歉,犹自不甘地嘟囔了一句不太好听的作罢。
将军眼角动也未动,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双兰食肆的景况,褐眸倏地一闪,身形立起,行至窗前,只因食肆里走出一个牵他心系他梦的身影。
*
因为是盛夏时分,蓝翎特制的“红豆冰茶”极受欢迎,尤其是天近正晌,二十平米不到的食铺里更因它而客满为患。她一头扎在厨房里忙得淋漓尽致,终于是捱过高峰,忙不迭将活计推给手慢些的师傅,自己跑出来透口气。虽然这街上也闷热得紧,总好过空间仄压的厨房罢。
“阿大,你这会儿跑来干嘛?像你这个四肢不勤的主儿,这会儿不应该是呆在阴凉地儿纳凉饱睡的么?”她冲着一个打老远就冲着他傻笑的家伙大嚷。
阿大,即收服了有一阵子的“护院”,每日一早或独个或领一两弟兄蹭顿白食,月底领一二两白银,不过倒没花冤枉钱,前些时候还真逼退了另一拨前来寻事的地痞,也吓到了几个总想趁客忙时候偷溜跑单的刁客。
“掌柜的,能赏一碗冰吃吗?这天委实太热了哈。”阿大涎脸贱笑。
蓝翎狠赏了几个白眼,抬脚一踹,“滚吧,到厨房里找阿山,端一碗冰给我窝到不碍事的地方老实吞吃去,别碍本掌掌柜的眼。”
“谢掌柜!”阿大如获圣恩,喜不自胜地钻进铺内。
“不劳而获的寄生虫、寄居蟹、大草包,爷爷我全当施舍自家孙子了。”蓝翎拿骂人当消遣,挥去源源不绝由额上蹿出来的汗珠儿,江湖作派十足,看得一旁盯她多时的人恨得牙根痒痒。
“翎掌柜,三号桌有位客说要请您喝杯冰酒。”伙计跑出来,贼眉鼠眼地道,“是位美男子。”天底下人都知道,他们这位翎掌柜,平生有两大最爱:一爱美男子,二爱帅哥,越美越好,越帅越爱,可以看得眼珠爆裂,口水肆流。幸好这店内的自家伙计全知她的底,若是外人,定以为“他”有特别倾向。
果然,“美男子”三个字远比冰镇酸梅汤更使她神清气爽:“真是美男子?凭你阿宝的眼光么?”
阿宝讪笑:“眼见为实,您自个瞧瞧不就得了,骗您又不能当饭吃。”
蓝翎气势万千:“哼,骗我当不了饭吃可有排头吃,你最好不是皮卡丘的弟弟皮在痒!”
“掌柜的,您不是不知道,阿宝的哥哥早就死了,而且他叫阿亮,不叫啥丘……”
废话忒多。蓝翎“切”一声:“美男子在哪里?头前带路……谁?啊!”
倏然间,她纤腰遭禁,嘴儿硬生生被堵,一张含愠带恨的怒颜仿佛由天而降,在她双眸前放大,堵住她唇的偏偏不是别的,正是那张怒颜上的两片炙唇。
如此惊世骇俗是何人?蓝翎夫婿冷木瓜是也!
*
一场失控地天旋地转过后,惨遭抛弃的理智回笼,蓝翎倾尽全身的力道推开曾经承诺了一生为她遮挡风雨的胸膛,潸潸滑过脸际的是控制不能的泪水,大吼:“哪里冒出来的登徒子,敢占本姑娘的便宜!”
“怎么不是‘爷’了么?”厉鹞粗糙的拇指轻柔地揩着奔涌至唇际的泪,“翎儿……”
“滚开!”蓝翎挥开他的手,奔入店里,本想直接从后门夺路而逃,眼前却有另一道墙阻住去路,“你……阿……”这就是三号桌的美男子?
随后跟至的厉鹞也愣了愣,想要见礼又察觉场合不对,只得微伏了首:“公子也来了?”
锦锈紫袍,拦腰玉带,鬓如刀裁,眉若墨染,如此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除了他们的王上,还能有谁?
“她在哪里?”清音朗朗,气韵涵贵,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蓝翎摇首:“不在这里。”天可怜见,百分百实话,她的确不在“这里”。
戎晅长眉微扬:“带我去找她。”
是“我”不是“朕”?太好了,不是“朕”,本姑娘就不怕你!
“抱歉,店里忙,走不开。”为佐实所言不虚,她跑到柜台前,账簿、算盘忙活一气,弄得一干人等啼笑皆非。
“带我去找她。”表情唯一没有变化的人再道,语气森然,形容阴冷,周身上下自衣至靴辐射的阴寒足以凝冻整间铺子。
食客、跑堂都无一例外地接收到了这异于常况的讯息,匆匆惶惶,急急忙忙,有人等不及唤人结账,扔了银子便走;有人趁机摸鱼,避过伙计眼光却躲不过眼明心快的翎掌柜,在叱骂中补齐了饭资;三个伙计更是眼疾手快,钻入后厨誓死不出。
厉鹞拉住妻子素手,在她耳旁道:“有什么气尽对着我来,他不是你可以任性对之的。”
蓝翎抽回手,冷冷道:“你又是谁?我干吗要跟你撒气?”
“翎儿……”厉鹞无力,“别闹了好么?”
蓝翎冷笑道:“我原本便不想和你再闹了,所以你尽可以离我远些,客官,门外请。”
她形同陌路的淡漠激怒了他,一声闷吼:“蓝翎!”
啊哟哟,如此一来,本来几个壮着胆子要把这一餐用完的食客骇得一阵哆嗦后,也慌不择路地溜之大吉。
食肆外,骄阳如火,行人挥汗成雨;食肆内,幽冷如地狱,更有人阴魅如鬼。
*
炎炎夏日正好眠,嫁个老公好过年。
蓝翾望着那张张稚气未脱的学子面孔,没由来的,两句昔日为学子时的打油诗跃跳出来,是高二时候吧,每逢夏季,最怕的就是午休后的第一堂课,与盘桓不去的周公老叟周旋困斗,强强撑着千斤重担的眼皮,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成了老师杀鸡儆猴的活靶。于是乎,为解夏眠困扰之苦,一众同窗花样不穷,传递打油诗即个中之一。
“炎炎夏日正好眠,嫁个老公好过年”,曾是那年少轻狂时候争相传颂的“佳句”。那时的蓝翾,可曾设想到过未来老公的模样?有么?应该有的罢?毕竟,做梦是少女的权力。
弃我去者,昨日之事不可留。太远了,想之无用。毕竟这中间隔着的,不止有悠悠岁月,还有这移换了的时空,甚至这一副躯体。
“先生,您又在神游太虚了么?”一对嵌在圆呼呼肉脸上的贼贼大眼珠子贴过来。正是大总管小朋友或者小朋友大总管,十岁的身量,五岁的长相,名曰“宝贵”,贴切些应叫“宝贝”。
“宝总管,上课时间,严禁串堂,你忘了么?还是太过想念先生手中的这条戒尺了?”蓝翾面沉似水,端起师仪,“给本先生回位子坐好。”
宝贵煞有介事摇摇脑袋:“先生,把心事都藏在心底,让别人当蛔虫来猜,很伤人喔。”
寰界的小孩都恁地早熟么?她森森一笑:“小朋友,物尽其用,人善其职,你小朋友就要有小朋友的样子,不要越俎代疱扮成熟,很吓人喔。”
宝贵很受伤地攒起毛绒绒的眉头,红着小胖脸道:“都说过了,不要叫我——”
蓝翾戒尺“啪”一声敲在不肖徒头顶,叱道:“课堂内外,禁止喧哗!”
宝贵无辜地撇撇红嘟嘟的唇角,悻悻走开,嘴里犹自不甘地咕咕哝浓:“宝贵就不是小朋友,宝贵十岁了,比隔壁的大胖大六岁,人家是蓝府大总管宝贵,才不是小朋友。”
小鬼头。她弯起唇角,这孩子是可爱的,较之邶风宫里那些不被关注的凤子龙孙,多了透明的快乐,也具备了应有的童真。
“姐姐!”
翎儿?蓝翾持一帙书卷的手兀地一抖,不寻常?明明只是翎儿,为何会如芒在背?她旋身回眸,一目了然后暗中叫苦,这平淡如水流的日子要结束了么?
*
薄暮渐起,华灯初上,肆虐了整整一日的燥热因夜的降临有所收敛,花草的香气氤氲在夜幕里,真正的暗香浮动。
四人,二室,两对男女,各居一隅。
伶儿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给两边送完茶点,跌跌撞撞逃到室外,憋闷在胸臆里的一口气才缓缓放出:两位小姐不会有事罢?王上和将军的脸色都不太好呢。
天下间多少痴男怨女,皆须有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了断,否则痴望纠缠,徒剩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