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结一
“阿晅,再见无期了!”
又一回,戎晅自追着蓝翾飞逝的倩影的梦境中醒来。推开拥在怀中的锦枕,他跨足下榻,拔下墙头长剑,挥动成舞。
明泉、明源双双侍立在外,宫灯下,两人无奈对望一眼,又各自颓然叹息。
王上又在练剑了,懿翾夫人走了恁多年,王上的夜晚也与剑共舞了恁多年,如果夫人得知王上为她至此,会不会原谅王上?
一个时辰后,剑鸣声方歇,困盹中的明泉、明源松一口气:王上,要安歇了。
岂料,过不多时,绵绵琴曲幽幽荡起,
两人泄了气:王上又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呢。可想而知,他们这对被人誉为“王上眼前红人”的难兄难弟,自然也脱不得清闲,苦哇。懿翾夫人,您在哪里,奴才们好想您呢。
*
宣隐澜睁开了眼。一如她的素来习惯,一旦开眼,便是全然的清醒。披皮下床,藉着窗外月光,撩开隔室的锦帘,探看了一眼苗苗:还好,今晚没有哭叫着姝儿醒来。
她陷身在藤编长椅,倒一杯案头凉茶呡入喉里,任凉意激得肠腹一震。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她轻吟浅唱,以捱这无眠长夜。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她是么?她接受了自己命属这个世界的事实,宦海沉浮、宫墙宠辱、奔走天涯、再入官场……世路惯了,当真能心头悠然么?与戎晅相逢、相识、相爱、相合、相离……她抛得开,便放得下么?与勒瑀虚与委蛇、斡旋周转直至生死相交、相扶相恃,这林林总总,又当真是她所能掌握的么?
指尖触到了案头未及启阅的一沓信札——戎晅来书,因左下角处两只扬翅蝴蝶点染绘就,总有一只稍前一只随后,振翮天涯,被苗苗谑为“蝶双飞”。
她燃亮了烛火,在灯下,细细汲取写信者的心情呓语。
“淼儿吾爱,近日可好?昨夜,京都一场秋雨,天气乍寒,吾爱所居之地如何?淼儿体寒,应及早将玉暖香珠贴身存放。淼儿曩日之聚焰珠此时正贴在晅之胸怀,想它曾与淼儿亲密如斯,晅顿感吾爱淼儿玉骨雪肤之润滑娇软……”
这个男人总不会拿着那颗聚焰珠意淫罢?宣隐澜拍额,转瞬又笑:他怎么会是一个需要意淫的男人?此际必是春宵苦短,美女在怀,自己未免想得太多。
“淼儿吾爱,近日操琴《淼思吟》,眼前常见吾爱清艳若莲之颜容,吾爱可曾相思于晅?”
阿晅,忘掉罢,我们共有的种种。全州城下一别,他日若再相见,我必不会妒,你必不会怨,我们的结局,喜剧不可能,悲剧也不能算。不如学一回老套,投一遭世俗,将之一切,悉归罪于“造化弄人,人力弗逮”,而我们,也无须约定什么来生再见。
倘若有来生,我必不再与你相见。
倘若有来生,她愿与勒瑀以另一种方式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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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宣隐澜下朝后,又被一个苦眉愁脸的小太监请进了泰阳殿。
常容前些时日救主受伤,现正处休养之中,但没有了在王上面前伺候了几十年的总管大人,一干太监、宫女便没有了主心骨,连王上不想用药的时候也知该如何是好。有机灵的想到了宣相,于是,她便比往时更往这泰阳殿走动。导致她近来有些思念常容公公那肥胖的身影了。
“宣,一定要有什么无聊的四国峰会么?”勒瑀食了安蛊药粉,已近昏眠状态,嘴中犹问。
“先祖所订,如果觉得不妥,也是在四国峰会中提议出来,而不应该在我淦国处自行断绝,这是泱泱大国应具有的风范。”她应声道,不管他能不能听见。
“朕讨厌这劳什子的四国峰会,那个男人也要去的罢?宣你不要去了,遣良北王或者言予……那个男人……宣……”
看着男人不甘心地被药粉拉入混沌,唇仍强自挣扎嘟喃,宣隐澜心情大好,笑不可抑。自榻旁椅上站起,将明黄床幕放下,步履轻快地迈出了这药气漫漫的寝宫内室。
“宣相。”内室的宫婢太监齐齐恭首作礼。
她颔首:“常总管为救王上身受重创至今未愈,本相准他在宫中赋闲颐养,你们侍候王上的时间也许尚短,但责任并不因时间长短而有轻重不同,可明白么?”
“奴婢等明白。”一干人恭敬道。
“当值御医即在隔壁,王上有任何不适,当即叫人来看,不得有一星半点的疏忽。”常容伤重暂时退役,她并不介意自己常在泰阳殿寝宫出入,左右她和勒瑀的暧昧也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不在乎再给大家提供些茶余饭后铺垫渲染的素材。只是,近来内外政务的确忙碌,若想安心,尚需在近期物色一个顶替常容的可靠人选方可。
她因为揣着心思,甫出宫门,便与一个自右廊低首拐来的人身撞上,她跌坐于地,身上顺便淋了些对方端持在托盘中的茶水果点。
“宣相大人?”来人的情形虽不比她好,却骇得面无人色,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探问,“您还好么?还好么?”
后面更有宫女太监蜂涌而至,将丞相大人搀离地面。
来人惶恐不迭地跪匍于地,一径以头额砰砰撞在宫廷的大理石地面上,迭声道:“奴婢该死,大人饶命,奴婢该死,大人饶命!”
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求饶词?如果真的该死,还怎么个饶命法?她摆手:“起来罢,你们赶快去找一套衣衫给本相更换。”
宫婢太监们当即应声退下,只剩下仍跪地低泣的那一个。
难道本相是如此面目可憎、穷凶极恶的么?宣隐澜俯视地上委屈不胜的泣人儿,认为自己该找时机三省吾身了:“你还不起来,跪在地上又能如何?茶水果点洒了,紧着再去换一套过来便是,哭什么?”
“啊?”哭泣中的人儿本是因为将至的天大责罚而骇惧不已,听得这话,诧然意外中仰首。
“你……”宣隐澜怜香惜玉的安慰辞令在看见对方脸颜容貌的那一刻倏然而止,一分难以遏制的诡异感弥上胸臆,“你叫什么?怎么本相先前从未见过你?”
跪地的宫婢甫迎仰到那双清丽精致的五官形容之际也有微微的怔忡,很快,倏觉了自己的直视是如何地无礼犯上,当下垂首嗫嚅道:“奴婢明华,先前是永生巷的洗衣宫女,是前几日才调到泰阳殿当差的。”
“从永生巷来到了泰阳殿,你晋升的运气还不算太差。”她再将对方审度了个仔细,可是在哪里见过么?“好好做罢,不用担心本相寻你不是,本相可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官。”
地上宫婢一呆一愣。
宣隐澜掸净长衫的屑沫茶渣,径自而去。
一干宫婢捧着面帕、衣袍来晚一步,尚各自扼腕。不经意间,有人瞪见了仍跪在原地满面懵懂的同事,震天大叫一声:“老天,你是宣相的妹子么?”
啊。走在前方的宣隐澜闻声一顿:想起来了,与那张脸相像的,正是镜中的本相。
是比伶儿还要相像的酷似,原来这世上总有三个人长着一张脸的传说当真存在的么?
*
因为长年经夜开眼,每逢早朝过后,用过午膳的戎晅会有短暂的补眠。这一段时光,被明泉、明源奉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光阴,任谁都不放进来打挠。
而今日,门外挥之不去的喧噪声却扰醒了戎晅的浅眠,他长眉轻蹙,黑眸泄出愠意:“明泉、明源,外面何事?”
正在全力阻挡门外娇客的明泉沮丧地垮下眉眼:完了,还是扰了王上,这个明源干嘛要在这个时候拉肚子?
“回王上,是……”
“王上,是臣妾赫兰,求见吾王。”另一道娇声张扬而起,替代了明泉的阴柔嗓音。
赫兰?戎晅听得耳熟:“何事?”
来人瞪了越不过的明泉一眼,道:“臣妾有要事要启禀吾王陛下,望王上赐见!”
既然已睡不成,门外那个没用的笨蛋又拦不住,赐见一回又何妨?戎晅起身:“进来罢。”
只不过,直到来人一身外族衣饰映入眼帘,他方记起这赫兰到底何许人也:五年前郴国的和亲公主,他御旨亲封的郴妃。
“臣妾参见王上。”赫兰飘然下拜。
他落身于寝宫宝椅之上,淡道:“平身,赐座。”
“谢王上。”赫兰袅袅就坐,情不自禁地用偷瞥了陌生的夫君一眼,啊,还是俊美脱俗得恍若仙人。这个人,五年的夫妻,他不曾向她施舍过半滴雨露,为什么?她不美么?不媚么?
“何事?”两个平直的字符自那令人渴求的薄唇迸出。
“呃?”赫兰心思尚在飘飘摇摇,闻声微怔。
“朕问你何事?”敢情这位公主殿下是到他这来发呆的么?“你堂堂郴国公主,朕御封的郴妃,妄顾仪态与一干奴才在宫门前拉扯牵绊,总应该有天大的事才对。快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