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部大员皆被才尚书这一过激反应惊了一记。
宣隐澜也不曾料到:这是戳到了痛处么?
才如廉站起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克制不力,收敛一番声气,道:“畲国的确颇有诚意,这一点宣相应该比下官整更更清楚才对,您对来自畲国的那一对五彩琉璃觚不是赞不绝口么?”乳臭未干的小儿,竟敢顶撞仗着王上给他几分脸面便妄想蚍蜉撼树了么?
宣隐澜举袖微揖:“感谢才大人如此挂怀晚辈的喜恶,不过您对晚辈实在不够了解,想晚辈一介俗流,如何消受得起那珍奇异彩的物件?天下配拥有那等宝物者,也只有我们英明神武的王上。”
这个精刁少相,无怪乎昨天散朝之际会将一锦盒借常容手上转交上来,本来还一直猜度着她在弄什么玄虚,原来在这边等着。勒瑀笑意晏晏:“才大人,你指的是这样东西么?”
他抬指,常海立即将一锦盒呈上龙案,打开了其外的缎绸包裹,一对异彩流呈的琉璃觚闪入众人眼中。
“这……”才如廉恼恨不已,目光歹毒扫向宣隐澜:你真想要与老夫斗?你以为自己有几成胜算?
“才大人。”勒瑀面上悬起一抹森冷,“朕在问你话,你耳聋了不成?!”
众人色变:满朝之中,谁不知王上对宣相的宠爱信任?加上这位宣相政绩斐然,眼下谁敢招惹眼如日当空的他?想必才尚书自恃两朝元老,女儿又是掌管后宫凤印的王后,所以才以为在王上前的分量压得过宣相。可再硬的靠山,也硬不过王上,才尚书珍重啊。
果然,才如廉的老脸生生教王上突出其来的戾气给骇着了,身子当即矮了下去:“王上恕罪,老臣年老耳背,一时未听得见王上训示。”
勒瑀似是听进去了他的解释,释然颔首道:“倒是朕不体谅国丈年迈操劳了。怎么,需要朕准国丈休假调整吗?”
头顶压下来的警告使才如廉心生悸意:“老臣当为我大淦国贡献毕生精力,为王上鞠躬尽瘁,怎敢偷闲贪休?”
勒瑀俊颜阴霾稍霁:“还请才大人回去后找大夫看看眼睛,别落个积劳成疾才好。”
眼睛?才如廉一震:王上瞬间的雷霆之怒,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对宣隐澜的一瞪?
勒瑀恢复了习惯聆听的姿势,懒洋洋地道:“才大人平身吧,众卿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
众人均以眼神鼓励他人,自己却各做乌龟缩回壳内。
宣隐澜料只得打个头阵:“畲国频送大礼,目的只有一个,是想我淦国出兵助其一臂之力。畲国不安于室,频扰别国边境,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如今要为这个恶习承担后果之际,才发觉自身力量不足,便以一些蝇头小利为饵引诱第三方为其分担,算盘打得未免过于如意。煊国的国力诸位理应清楚,是目前各国中惟一可与我淦国颉颃的强劲对手,我们是否有必要为了一个目的不纯的所谓朋友而急于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呢?”
“宣相未免太看得起煊国了罢?”有才如廉前车之鉴,郝运不敢教语气过硬,却也并不客气,“煊国国力不弱,难道我淦国就差了么?我大淦国现有雄兵百万,区区煊国何足道哉?宣相长他国志气,灭我淦国威风。”
“郝大人此言差矣,宣相久居庙堂,于军防事务毕竟不甚了解,言下偏颇实属正常。”才如廉明护实贬,不由得让那些位胆色不够壮实的同僚心生“敬”意,明明才受了王上警斥,眼下又全无畏惧之心,果然是老臣本色。
宣隐澜淡哂:“才大人说得好,久居庙堂难免不解民之疾苦。所幸晚辈出身民间,对于百姓需求尚能感同身受。至于军防事务,本相身为一国丞相,若是不甚了解,岂不是有负王上圣恩?据本相所知,我淦国当下共有雄兵一百八十万,这其中尚不包括王上的亲戍卫队及京畿防守卫队。阚大人,本相说得可对?”
“阚大人”指得是兵部尚书,恭声称是。
“我淦国目前兵强粮足,足以抵御任何外来侵犯,但这并不表示可以无故兵犯他国,将自己卷入战火。战争永远会在侵犯与复仇之间轮回,郝大人身居高位,锦衣玉食,想必不太了解也不想了解百姓心中所盼罢?”
郝运嗤之以鼻:“平民百姓盼的,不外是升官发财。”
宣隐澜淡然一笑道:“郝大人方才也说过,晚生久居高堂所言怕要失之偏颇,礼部言大人为收集民俗古风曾一度走访民间,还请言大人作一回民之喉舌。”
言大人姓言名予,原礼部尚书告病还乡后,身为礼部侍郎的他代任礼部尚书一职,是朝中自发形成的以宣隐澜为首“少相派”中的中流砥柱。这位言大人当即发声:“臣出自农家,自幼家境贫寒,在臣致仕之前,叔伯婶妇中最为渴盼的是‘吃饱’,无需再为三餐不济而心怀忧惧。臣在调访民间古风轶闻期间,听得民众最常期盼的,是安居乐业,衣食无缺,不要再因为战争流徙奔迁,不要再有亲人在战火中失去生命。。”
郝运对他自然可能无所顾忌,讥笑道:“照言大人这么一说,这些平民百姓也是贪得无厌了。先只要吃饱,又要衣食无缺,还奢求莫在战争中丧命?他们若有亲人在军中当职,便该明白保家卫国是军人职责所在,为国捐躯更是军人无上的荣光,岂可贪生怕死?”
“国乱民生贱,国富民生安。”宣隐澜声线沉冷,“兵士从戎,迫于生计糊口者有之,冀求建功立业者有之,如郝大人所言,保家卫国乃军人天职,为国捐躯也称得上无上荣光,但居上位者若因此便认为可以驱策他们涉险送死,岂非草菅人命?一八十万雄兵,在我等讲起来只是一个数字,放在战场便是一个个血肉之躯,他们身后皆一双盼归的眼晴。郝大人若不信,不妨扪心自问,王后的弟弟,才大人的独子,也是您的爱侄,现下也正服役军中,两位大人难道不是无时不在盼着才国舅平安归来么?”
才如廉脸色灰败。他那独子恶名满京都,把那块花天酒地的材料送进军中,在王后,是想借用军中的清苦生活与森严戒律对弟弟加以规囿,使其有所成长;在他,是想爱子风平浪静地熬过三年,弄些手段领些军功,以便加官晋爵,延续家族荣耀。
“才国舅何等样人物,又岂是那些贱民草芥能够相提并论的?”郝运天黄贵胄的优越感毫不掩饰,嗤声笑道。
勒瑀的笑声更为响亮:“怪了,正如朕不认为郝大人比你口中的贱民草芥高贵多少一样,朕也不认为同为朕的子民,那位才国舅又比他们高贵在哪里?”
郝运一震。他常年任封疆大吏,调回京中任职尚不到一月,虽早闻宣隐澜在王上跟前的分量举足轻重,但自诩世门第国亲王戚,世代为朝中重臣,根基深厚,岂是一暴发户般的小儿能撼动得的?但今日这一番过招下来,方明白他不仅错估了宣隐澜的实力,更错估了他们的王上。这位王,连宠一个佞臣都宠得如此狂妄,他们身为臣子,毫无进言的余地。
一番辩论下来,这堂议事最终并未取得决议。勒瑀责成各人回府思量,明日再议,众臣跪拜辞驾。不出意外地,在众人谦恭的脚步即将迈出御书房门槛之际,听到了一声“宣卿留下”。
才如廉悄扯了扯郝运的衣角,无声道:“觐见王后。”
后者会意,前后相随,两人转过千步廊,奔往岫烟宫。
“宣,你为何如此厌倦战争?”步下玉阶,勒瑀问。
“可能是因为臣的父母均死于战火,致使那战争场面留给臣的印象太过残酷的缘故罢。”宣隐澜甩头,甩出那些即将侵入脑际的血腥画面,轻诘道,“王上会起兵助畲攻煊么?
勒瑀立在她身前,眸光炽焰如火。
她定定迎视,不躲不避,因为无处可避。
勒瑀一笑:“宣,你是惟一不会躲避朕的眼光的人,也是惟一拒绝朕的女人。”
“王上!”宣隐澜惊望四围,御书房内已空无一人,门户已阖,想必是那位擅揣圣意的常公公的功劳,“臣大错在前,王上如果要治臣的罪,臣无话可说,但是,臣不能……”
“不能做朕的女人?”勒瑀向前逼了一步,再逼一步,“这由得了你吗?你就那么吃准朕不会对你用强?”
男人进逼,女人后退,宣隐澜实在不喜欢这种言情剧里用滥了的戏码,但有他在逼,她又不得不退,一步步退却,直至退无可退,后背抵在了御书的柱上。而他,已携着他那阴鸷冰冷的气势近迫于前。他抬起了手,在她轻微的瑟缩中,手指放在了她的颊上,轻细地摩挲着。他的脸,距她不及盈寸,充斥了各样复杂的情绪,炽热,怜惜,痴迷……墨绿色的瞳仁里面,有她的影子在清晰地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