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潜龙堡外的某棵参天古树上,某一桩处于秘密中的监视。
“田奴,有何异常?”黑衣人阒无声息地落在树桠间,问。
“如往常无异,刚刚堡里的奴仆下人进进出出忙了一气,现下已过了那阵,又安静下来了。”潜伏多时的属下,暴在黑纱外的眼睛不敢懈怠地盯着目标,恭敬作答。
黑衣人眉心微蹙:“亚奴那边也无动静……”
听出了主子语气里的持疑,田奴问:“王爷,有何不对么?”
黑衣人拧眉:“说不清楚,只是……你且将出入情形详细地讲述一遍,不得遗落。”
“如往常一样,寅时才到,那些厨妇从这道门里走出到林子那边。不足两刻钟后,是堡内运送垃圾废资的马车。其后,是一个仆役骑马外出。再是,厨妇们陆续回来。”
“没有了?”黑衣人问。
田奴颔首。
“你仔细想想,今天确实与往常一样么?毫无出入?”
田奴细细思忖,道:“那个骑马外出的仆役?”
黑衣人精眸倏地一闪:“那仆役什么模样?可是肤色如雪,身形纤瘦?”
田奴摇头:“奴才双目夜能视物,瞧得可是清楚,那也只一个寻常仆役,面黄肌瘦,唇上有须,出门时还向怀里塞入似是信札之物,像是要出门送信的,无他异状。”
黑衣人不语,攒眉沉思。
这一棵深负重任的参天古树,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
良城,想必与她有着不浅的渊源。当日,她是由此地进了煊国,入了深宫,嫁了煊王;而今出了深宫,离了煊王,再回到此地。但令人发噱得是,这一遭的来来回回,她“故”地重游,迎接她的,依然是全然的陌生,整个世界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无论她已在此消磨过了多少岁月。
在路人的指点下,她牵马找到了那处位已更名为“蓝府”的翎儿前根据地,是一所不小的宅院。据厉夫人讲,当年伙同难兄难弟浪迹天涯时,它还只不过是一所废弃的旧宅。如今看来,发迹后的翎儿对它投注了相当的重视,修缮得很是不坏,完全成为了一处宜居之地。
自家翎儿那个宝贝儿,个性大而化之,实则粗中有细,除了将军府,她至少为自己置下了这片“产业”。名为安顿昔日难兄难弟的家小,却也替自己留下了退路。不像她,表面上风光无限,实地里步步险滩,每一处都足够热闹华丽,每一处却都成为不了她的安身之所。
多想无益,既然是到了翎儿的地盘,总可以切切实实地休息一回,敲个门洗个澡睡个觉,毕竟,这是蓝府。如此动念间,她的手才与朱红大门近身接触,两扇朱门吱呀启开一隙,一张圆呼呼的小胖脸迟迟疑疑探出来,鼓着红嘟嘟的嘴儿,咪出甜甜的笑:“你找我吗?我叫阿言,是蓝府的大总管,我超赞超强超聪明,是小鲜肉中的战斗机喔。”
蓝翾大眼睛大力眨巴了几下,以让自己尽快适应这不在意料中的状况,道:“小朋友,我……”
“不要叫我小朋友!”小人儿板正一圈圆圆胖脸,“我不小了,我十岁了喔,翎儿姐姐叫我小朋友都不可以,你更不可以叫我小朋友!”
尽管因为他嘴中吱呀出来的诡异字串使她有片刻的失神,但仍是笑道:“那么,大朋友,我是你翎儿姐姐的朋友,请问我可以进门再和你讨论如何尊称你的问题么?”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遭受到了翎儿怎样的荼毒,好端端一个古代儿童硬给教育成现代Baby。再说了,十岁?他有么?
“翎儿姐姐的朋友?”年龄有待商榷的大总管小朋友仰着颈子将来访者上下瞧了个仔细,不错,虽是她当前的面目有异平常水准,却不至于若人憎恶。“可是翎儿姐姐现在超郁闷,她说谁敢去吵她,她就会K谁哦,她有跟将军老公学过武功,超恐怖的。”
蓝翾再度惊诧,不为他秦人唐话,而是他吐露的讯息:现在,翎儿,不想见人?翎儿……在这里?
意识到这个可能,她一把推开半掩的门,迅速越过大总管小朋友,不管他跟在后面的呼叱喊嚷,一迳向里面奔去。蓝府还算阔绰,大宅院里该备的假山翠竹、小桥流水、虫鱼花草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布局未加规划,稍显凌乱。
“翎儿,翎儿,你在吗?”来了寰界后,蓝翾头一回没了顾忌,失了形象,一路大声叫着。
“姐姐!”假山后哗地冒出十几个人,其中便有蓝翎,粉色衣裙,娇俏甜美,但一见到她,因为听其声而溢出的娇美笑靥陡换成了满面疑窦,“你是哪位?”
蓝翾眨眨眼,道:“不用怀疑,眼前就是你家的女神姐姐,翎儿,不准备给女神一个拥抱吗?”
“哇噻,姐姐,你学会易容了?哇,我崇拜你!”蓝翎一个飞扑,再加熊抱,缠紧了家姐同学高她五公分的纤瘦身形,“可是你走路好慢,比人家早走那么多天,怎会现在才到?害得人家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了什么状况,整日介担心……”
“拜托,你现在好歹也顶着‘将军夫人’的光环,能不能稍稍收敛些自己的行为?”蓝翾抚着她的发髻,道。
“将军夫人?”蓝翎身子一僵,涩涩地道,“已经不是了。”
蓝翾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心弦紧绷,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姐姐……呜哇……”多日的委屈,多日的怨怼,终于有了抒发的对象,蓝翎不再逼自己强颜欢笑,放任大哭。
“翎儿……”蓝翾在瞬间便感觉到了她的伤恸,不是撒娇,无关抱怨,而是切实的悲伤,她乐天知命笑口常开的翎儿,何时也聚集了恁多的苦楚?
“夫人。”有个小巧的人影来到姐妹近旁,屈身一礼,“进房间再说,好么?”
“伶儿?你竟也跟来了?”事情很严重么?
*
“开始那个叔怂恿还只是旁敲侧击,长久得不到我的认同后脸色开始难看起来,嘴里整天念念有词,什么寻常人家的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何况他们家还是个世袭罔替的一等侯爵卫宇大将军。什么不要依恃着姐姐是王上宠妃而目无尊长,嫁入厉府便要从着厉府的规矩……”
“那个老不修的如此待你,厉鹞不说话的么?”蓝翾嘴下比她更不客气,翎儿爱屋及乌,因他是厉鹞的叔公而口下留了德,她可没必要对那个老封建留情。
“冷木瓜在豳州城的时日远比在家里要多。就算在家里时候,都不知道他有多孝顺那个老不修,比对我还要好得多。那老不修骂我时,我才要回上一句,冷木瓜便拉我回房,每回都要说‘伶儿,叔公待父亲恩重如山,他是厉家仅存的辈分最高的长辈,你不得对他不敬’。”
“所以呢?”
“我估计那老不修从第一眼见到我就不爽了。他从乡下过来的首日,我和厉鹤站在门口迎接,他从轿上下来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到什么怪物,脸色更像吞吃了耗子药一般的难看。厉鹞闻讯才回府,我都还没和老公亲热,就让他给叫到房里训了半天话。之后,他开始考我的女红、厨艺甚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不久,那个‘十全佳人’从他嘴里登场,明明厉鹤那家伙尚未成亲,他偏偏要将那个女人塞给冷木瓜,说什么荣耀显赫的卫宇大将军府内应该有一位善体人意的贤内助。呀呀呸,我听他说!”
“厉鹞怎么说?”其他人等的态度不重要,只有厉鹞,也只要厉鹞的态度。
“他是婉拒那个老不修的异想天开很多次,但他的态度不够强硬啊,所以那老不修开始攻击我,我自然不肯,那些垃圾般的废话也就来了……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谁成想没过几日,‘十全佳人’竟然从老不修嘴里跑出来活生生出现在我家里。你都不知道,我看到她,会想起谁?就是知画……不知道是谁么,便是和小燕子争宠的那个知画嘛,表象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礼,骨子里是精打细算步步心机,平时围着我‘姐姐’长‘姐姐’短,叫得我鸡皮疙瘩来开会,那个老不修的还时不时瞪着一双死鱼眼在旁边盯着,生怕我欺负了他柔弱的‘十全佳人’。
冷木瓜假期结束,回到军营,‘十全佳人’的真面目开始显露,有老不修在后面撑着,竟然开始插手将军府的家务,客串起女主人来了。不过也因为冷木瓜不在,我也不想再给他们面子,在‘十全佳人’又一次惹火我之后,我想也没想赏了一个耳光外加一顿拳脚给她,又当夜把她塞进轿子教人抬着她滚回乡下!”
“很酷。”蓝翾毫不吝啬给予赞扬,赞得蓝翎眉眼弯弯笑颜晏晏。
“可是……”蓝翎菱角小嘴又垮了下来,“如此一着也彻底把那老不修给惹火了,他不再从我这边下功夫,而开始全力逼着冷木瓜纳‘十全佳人’为妾,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冷木瓜回了一封又一封,始终不见应允。那老不修老羞成怒了,正赶上姐姐‘冷宫失火,生死不明’的事传到府里,那老不修得意的张狂嘴脸直想让我恨不得掐死他,他道‘原来令姐早就失了王宠进了冷宫,早知如此我厉家岂会一味上纵容你撒泼?现下你没了靠山,看你还敢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