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从学堂落成第二日,便常在窗外出现,可一旦注意到他,又如一只受惊兔子般逃开……到底何许人也?
“他是大哥。”跟着她脚步出来的戎参提供了答案。
蓝翾眸含征询:“说清楚些。”
“他叫戎商,宫女姐姐们都说他是父王的第一个儿子。但他和参儿一样,母亲只是个奉茶倒水的宫婢。我听人说过,父王曾经安排他去上书苑读了一些书的,但后来他有一天从上书苑回来就再也不去了,也有宫女姐姐们在说他是被王后娘娘的太子给赶出来的。”
一出生便置身在弱肉强食的境地当中,八岁的戎参同样也有着极强的防人之心,这些话平日绝不会对他人讲。但老师不同,虽然讲不上哪里不同,但潜意识里总认为老师绝不会对他们不好。
难怪,那一对黑眸,活脱脱是戎晅的缩水版。但看他年纪差不多在十二三岁间,戎晅同学在十几岁的时候即具备恁强的繁殖能力,不可谓不高产也。这一点,是不是该请他和康熙老佛爷握握手?她勉强压住跑到胸口泛滥的不适与不快,问:“你和他交情好么?”
戎参想了想,道:“大哥不爱和人说话,我们都有些怕他。不过,上一回王后的三王子欺负我,是大哥帮我打跑了他。”
她温柔一笑:“那么,拜托参儿去转告他说,老师非常希望他能到邶风学堂读书,问他是否赏光。还要告诉他,老师万分希望再有一个学生入学。”
戎参笑大了嘴巴,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宛若看见肉骨头的小狗:“真的么?老师真的希望大哥也来?”
唉,难道是自己的形象不够为人师表么?否则这些小鬼怎么都爱用“真的”疑问句对她的话反复确认。蓝翾点头:“我们拉钩。”
“是什么?”戎参不解。
她拉住他的小手指,笑盈盈道:“这是代表老师对参儿的承诺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不许变啊?参童圆的脸被兴奋染亮。
*
但是隔日一早,蓝翾来到教室,五个孩子早早到齐,并未见到那个有一对黑眸的戎商。
戎参耷拉着小脑袋立起,嚅嚅地:“老师,参儿不好,参儿明明和老师已经拉了钩,却……”
“你家戎商哥哥不肯来?”意料之中。
戎参点头,圆圆小脸好不沮丧。
蓝翾冁然道:“戎商哥哥为何不肯来?”
“他说……”戎参嘴儿噘起,呐呐道,“他说不想再让人给赶出去。”
果然。蓝翾颔首问:“那参儿有没有告诉他此处不会有人会赶他出去呢?或者,他本人并不想读书?”
“不是!不是的!”戎参童脸因急于辩白变得红红彤彤,“大哥很喜欢读书的,他读书很好的,他教过参儿识字,他识得很多字呢。”
真是难得的兄弟之爱呢。她颔首道:“喜欢读书却不过来读书,那就是嫌老师教得不好喽?”
“不是的,不是的!”戎参脸红得更加过火,语气较之刚才更显焦急,“老师最好了,参儿向大哥说过了,老师最好了!”
这个世界没来及污染的小娃娃,纯洁又可爱呢。她笑吟吟道:“你今天回去可以再跟戎商哥哥说,老师随时欢迎他的加入,记住,是随时,老师随时等他到来。”
“是!”戎参掷地有声地应道。
结果,戎参小朋友不辱使命。历经几番锲而不舍的游说,五日后的早上,戎商出现在教室。近了看,他不只秉袭了戎晅的黑眸,眉、鼻都有几分相似,只是肤色稍深,唇形微厚,紧紧抿出的弧线倔强而冷傲。他寡言少语更少笑,但对周围的兄弟姐妹却极和气,言行中总透着几分长兄特有的疼惜。为此,蓝翾指定他为邶风学堂的班长,协助自己管理班务。
过了几日,蓝翾组织群生猜迷,输者唱歌。戎商连输几次,歌声每每都令人掩耳不忍卒听,又一回要罚唱了,戎星可怜巴巴、泪光点点地凑过去,弱声道:“商哥哥,能否麻烦不要再唱了?你念起书时还是好听的,不要唱歌了,念歌好不好?”
所有孩子们哄然大笑,也包括戎商,笑得不熟练,却是发自内心的欢悦。
蓝翾嫣然。
*
明源头前领路,戎晅不紧不慢地踱步前行,明泉则小跑紧跟着主子长腿迈出来的步子,身后不远不近处,四名侍卫待命相随。一行人的目的地正是邶风学堂。
半月前,淼儿不惜动用“美人计”,磨缠着他要建什么希望小学。按她所言,招生范围是邶风宫内无法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想要这整个邶风宫,他也会想也不想地慨然应允。之后又因接见外邦来使忙了起来,无暇细问此事。直到昨晚,她又和他要一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到邶风学堂任“武术老师”时,方才想到近一段时间忙得不只有他一人而已。今日早早下朝,唤了授命参与学堂筹建的明源,前来一探究竟。
“邶风宫内不能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现下,他品咂起这奇怪的“招生范围”,不免惑然不解: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们的子弟均可进到上书苑受教,这邶风宫内又何来“不能到上书苑读书的娃娃们”?
“王上,前面即是懿翾夫人的邶风学堂了。”明源回首禀道。
看看,煊王陛下,为自己的懿翾夫人拔出了一处怎样豪华的“邶风学堂”校舍?红墙绿瓦,拱桥流水,枫叶环围,秋意浓浓,只记得在应允的时候,是听到了个“枫”字,却万没料到自家娘子看中的竟是这座“落枫轩”。当真眼光不凡啊,那可是睆睆公主最爱的别苑呢。可想而知,待那位在城外庵堂为已逝太后颂经的睆睆公主归来,他又需要大费一番口舌安抚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远远地,有抑扬顿挫的童年随风而至。
明源乐孜孜道:“懿翾夫人好才华,竟编了这般好听的歌儿来教。”
戎晅莞尔,尚记得那是六年前,他曾在她咎界的书房内读到过的似是叫什么《千字文》的骈文,如今竟搬到这里,也便只有她了。
目的地到达,他推门而入,迎来的正是蓝翾神采飞扬、生动明丽的美人面,有六七个年龄不一的娃娃面她背门而坐,那朗朗上口的诵读声,正是发自他们口中。
今天日阳晴好,所以蓝翾将教室挪到了院中。而授课者因为过于全神贯注于眼前孩子们泛着求知光辉的脸庞,并未察到已有人列席旁听。
“同学们都诵得非常好,今日先到此处,回去后记得完成课业,明日辰时供老师检查,若有谁做得不好,老师罚他听戎商哥哥唱三首歌。”
“啊?”孩子们苦了脸。
戎商翻翻白眼,说:“我唱歌很难听么?”
戎星嘻嘻笑道:“商哥哥的歌声只适合孤芳自赏。”
戎参则道:“老师,老师说过今天若是学生都能记下这《千字文》,要给奖的,老师不会忘了罢?”
“是,是!”童声群起附和,“老师您忘了么?”
蓝翾嫣然一笑:“轻诺必寡信,老师可不想做个失信于自己学生的人。为奖励你们的用功勤苦,老师给你们备了一首歌呢。老师的歌声虽相较绕梁三日距离不小,但敢担保绝对不是与戎商哥哥一个水准。”
“哈……”孩子们无虑地大笑,戎商也微掀唇角薄哂。
“想听,想听,老师快唱,老师快唱!”戎参手舞足踩地大叫。
“嘘——”蓝翾食指置唇前,喧嚣顿消,一片静寂无声。
“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就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唱歌不是蓝翾的长项,至少比夜夜笙歌的蓝翎要逊色得多。但这首《读书郎》从小听到大,耳熟能详,简易上口,加之她音质轻盈悠扬,听在耳中,只觉玉珠滚盘,动听得紧。
“好!”有人情不自禁。
沉浸在老师和美笑靥和温润歌喉的娃娃们教这一声给惊回了神智,齐齐顺声转头望来,又个个倏然惊住不动。
他们中有人是远远见过他的,如戎商、戎参;有人是不曾谋过面的,但也从他飞龙腾云的衣袍上不难猜到来者的尊贵身份。
突然间,笑语轻歌的沸腾空间骤至冰点,孩子们中连年纪最长的戎商也失去了主张,该如何面对他们这位平日远在天边、今日近在眼前的父王?
戎小朋友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蓝翾也未料到,读懂孩子们眼内的惊讶畏惧,她轻言道:“同学们,老师教过你们礼仪的,忘了么?”
毕竟是多吃了几年宫饭,戎商最先回过神来,跪地参拜:“参见王上。”
其余娃娃但见,也随之跪下,其中又以戎参最为大声:“儿臣参见父王。”
唉,骄傲的戎商,无邪的戎参,都还只是孩子。
戎晅却是疑有误听,他望向戎参:“方才,你称朕什么?”
果不出所料。人家乾隆好歹在女儿千里认爹时恍记起自己曾沧海遗珠,喜不自胜;而这位戎姓同学则是至亲骨肉近在咫尺也浑然不识,遑论知其姓甚名谁。难不成这也是帝王家最爱上演的荒唐剧?
“王上是参儿的父王,参儿还能称您什么呢?王上?”她在戎参感觉到难堪前出声代诘。
戎晅漂亮的长眉蹙起,满腹疑问,但佳人弦外有音,他不得不吞了已到唇边的追叱,道:“都平身罢,你们如此努力读书,追求上进,朕很欣慰。”
“谢父王(王上)!”虽然娃娃们都起了身,也想低眉敛目作乖顺状,但无奈眼前人太过引人惊诧和向往,情不自禁地将眼角余光飘移流连,想把这个赐予他们生命又难得一见的高贵人物窥看个仔细。
“今天课业到此为止,明日依然是辰时签到,同学们,再见。”蓝翾道。三十六计,主动送神为上。娃娃们个个敏感,在这位混账亲爹状况未搞清楚前,还是别给几颗饱经摧残的幼小心灵雪上加霜的好。
戎晅目送众童鱼贯而出,远得不见半个人影后,才问:“现在可以说了呗?”
“说什么?”
戎晅挑眉,“当然是那娃娃为何要称朕为父王的事了。”
“你——”蓝翾气极反笑,“你的儿子不称你父王还能称什么?或者,他们又该称谁父王?”
“哦?”戎晅再次眉头紧锁,满脸茫然。
幸好娃娃们没见到他们老子的这副德性。蓝翾摇头,叹道:“要不然,王上可以问一下您身边的这几位贴身护随,看他们是否知道刚刚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们都是些什么人呢?”
曾经的戎晅,到底过得是一段怎样荒诞错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