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的幽州城墙上,大唐红底黑龙旗高高在上,没有一丝凉风吹过,那些数月来衣不解带的军人不仅要忍受契丹军的车轮骚扰,还得与这百年不遇的旱灾抗衡,热射病、饥饿、战争、瘟疫,将他们磨砺得如同乌鸦岭上的岩石,没有任何光鲜的外表和优雅的谈吐。
幽州人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晋王援军,等待着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的晋王大军,但随着时日的不停推移,如同天上日复一日的太阳一样,他们的希望早就变成了绝望,成为伤害他们的痛苦根源。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那失望变成了诅咒,以及麻木,以及对皇权的不信任,对契丹人的刻骨仇恨。
幽州人麻木地生活着,绝望地过着每一天。
“宦官乱政,外戚专权,藩镇割据,内政腐败,契丹侵扰,皇权衰微,”将帐内,一位穿着铠甲的胡子铁汉边走边感叹:
“大唐皇朝因何走到这一步?吾等食国家之禄,安万民之邦,却拿区区契丹之狼无可奈何。而今幽州被困一百余天,却不见任何援军来救。吾等身为大唐兵士,却是战不得,降不得,守不得。”
陆士航,幽州兵马留后将军,45岁。他身材魁梧,臂力过人,智勇双全,但在幽州节度使周德威的眼中,仅配留守,不能冲锋陷阵,而今天,与契丹三十万大军的死斗成为他军旅生涯的梦魇。
“我若胜,便挥军北上,收回山北八军。我若败,尔等死守幽州,纵使我化为灰烬,也要回幽州,与契丹狼决一死战。”三个月前,当周德威亲率三万精兵前往新州时,他对陆士航下达了死命令:“尔等绝不能降那契丹狼。”
周德威是唐末最勇猛的战将之一,是晋王李克用手下第十二太保。周德威所向,契丹人望风披靡,纷纷叫嚷着红袍将军来啦,逃之夭夭。
但在新州一战中,周德威惨败,且被契丹大军切断退回幽州之路,从此再无任何音信。
陆士航困守幽州。每天望着太阳出来,望着太阳落下山,他盼啊,盼周德威回来,盼晋王李存勖派兵来救。
他战不得,幽州大部分精兵俱已经被周德威带走,余下的老弱残兵也在围城战中死伤半数,还有热射病,时疫,酷热,饥饿,每一样都不放过幽州军民。
幽州军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谓生不如死。
陆士航的嘴角长满了血泡,背部和脖子长满红疹,一则忧心如焚,二则成天穿着铠甲枕戈待旦。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此刻的陆十航多么希望飞将军在世呀。
“呜——呜——呜——”突然,城墙上号角顿起。
契丹军来攻!
陆士航抓起箭袋,拿下弓,右手顺手拿了棠溪宝剑急步出帐。
“启禀将军,城北有敌军来攻!”亲兵跑来报告。
陆士航点点头,“上马!”
他跳上亲兵牵来的黑马,几名亲兵也随之跃上马。
“将军!”小拽子骑着马跑来。
陆士航没有言语,挥鞭北去。
片刻,在陆士航的马蹄声中,城东又传来三声号角。
“契丹猪!”陆士航咒骂道,转身向城东奔去。
近来,契丹兵总是采用这样的方式来骚扰幽州城防。不断地攻击,不断地撤退,换个地方又来,趁幽州兵不注意,便有攻城的样子,而一当守兵到位弯弓搭箭,契丹兵又撤退。
幽州守军当不得真,却又不敢不当真。毕竟,契丹大军陈兵三十万在城外,稍不注意就会攻上城来。
幽州守兵精疲力竭,彻夜不眠,严重缺乏睡眠,许多时候都是依着长矛或箭袋在城墙垛角落打磕睡。
但今天,城北突地响起异样的号角声,那是幽州守军数月来所期盼却久久未来的声音,当这异样的号角声响起来的时候,众人都不相信似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是一声长长的号角声。
众人等待着第二声号角声。
没有人会相信自己会幸运地受到上天的关照,受到菩萨的慈爱。
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第二声号角。
天啦,还是一声长长的号角声。
长音号角,同袍归来!
或者援军到来!
依着长矛打磕睡的士军惊喜地睁开眼睛。
拿着弓箭的士兵忘记了是要放下还是要发射出去。
策马奔驰的陆士航紧拉僵绳,黑马人立,惊叫。
陆士航不相信地勒马驻步,回头望向身后:“是什么?”
扈从亲兵石头回到:“是友军到,将军,是周将军回城或晋王大军来援!”
“怎么可能?我每在派出许多斥候打探,都没有周将军或晋王的消息?”陆士航被喜悦感染,“或许他们突破契丹军的包围了?”
“是啊,我们的斥候可能是一时没有得到他们的准确消息,不过前些天不是有消息说小股晋军在西北桑乾河上游活动吗?或许就是周将军他们。”石头补充道。
小拽子激动地叫道:“陆将军,一定是周将军回来了!一定是周将军回来了!”
片刻之后,城西突然也响起长音号角声,那是召唤的号角声,是振奋人心的号角声。
毫无疑问,真的是同袍归来!
苍天有眼,终于等到了周德威回城。
“周将军回城!”
“周将军回来了!”
穿过小巷,陆士航能听见城墙上军士的呼喊声。
“走,回城西!”陆士航拍马返回城西,那是他的城墙,周德威要回城选择城西自是万分正确,因为只有城西陆士航才有权利打开城门,其他三城都有死命令:任何时候不得打开城门。
换句话说:就算周德威回到幽州城,任何城门都有权利紧闭城门不迎接,以防止契丹兵趁机入城。
城内的百姓奔走相告:“周将军回来了!”
锣鼓顿起,幽州城沸腾了。
周将军,幽州城的守将,著名的“红袍将军”,终于穿过契丹兵的层层包围圈回城了!
周德威回城了!满城绝望的军民沸腾,所有的幽州军民这时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热爱这位平时威严、冷酷、嗜杀的节度使。
“陆将军,我去接周将军!”小拽子说,不等陆士航回答,便策马奔城门而去。
陆士航向自己的亲兵牙将石头喊道:“快开城门,准备接应,周将军回来了!”
石头准确无误地将军令下传:“快开城门,准备接应,周将军回来了!”
陆士航跳下马,整整衣冠,朝城垛走去。
周将军回来了,将会第一眼看到他的兵马留后一直坚守在城墙上,衣不解带,剑不离手。
他,陆士航,坚守住了幽州城,在周将军离开的日子里,虽然他们弹尽粮绝,虽然他们死伤无数,可是他们没有投降,没有失城,尽管被三十万契丹军围得水泄不通,尽管早已易子而食。
城外,周将军那面鲜红的帅旗已快接近护城河,旗兵摇旗高喊:“周将军回城,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城门缓缓拉开,护城河上的吊板踏桥缓缓放下。那平时守护吊桥的卫兵此刻竟有些颤抖。他见证了周将军回城的伟大时刻。
周将军,是绝望中的幽州伟大的救星。
城墙上的士兵在拍手欢庆,个个喜极而泣,紧张而兴奋地望着城外空旷的平地上那面鲜红的周字帅旗。
城外空旷的平地上。大红的战袍随着白色战马的极速奔跑而迎风展开,猎猎有声,显得如此明亮欢快,象征着胜利和战无不胜的鲜红大旗飞快地逼近城门,迎风招展。
周德威胯下的白色战马健步如飞,四蹄墨点如云,如疾风一样驰过契丹兵的围攻,如入人之境,纵横招摇,那正是众人熟悉的战马“追风墨”。
周将军挥着一柄追风青云刀,长刀一挥,一颗契丹兵人头滚地,他是如此威风凛凛,大义凛然。
那不是众人趐首盼望的红袍将军是谁?
放眼望去,周将军陷于数百名契丹兵的包围中,他爽爽英姿,挥手斩落一个契丹兵首级,且走且战。
周德威身后的士兵英勇顽强,护着周德威。契丹兵和周德威的士兵相互裹夹着,卷起漫天尘土,尘土飞扬,让城墙上的幽州众士兵看不真切。
众人揉揉眼睛,伸长脖子,激动地指点着城墙外战场。
“那不是周将军吗?”一个士兵兴奋地喊道。
“是啊是啊,我们看见了,是周将军,是周将军!”另外的士兵附合道。
吊桥哐当一声触地,刹那间,一个个子不高、手持长剑、精瘦灵巧的小将已经冲出城门,战马踏上吊桥。
那是小拽子,他摔着部众去接迎周将军,他的眼往周德威处瞅着,且战且行,迅速地接近周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