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烛光随着说话声音忽地摇曳,似乎那远去的年轻灵魂还在这简小的密室里徘徊,能感受到他娘亲刻骨的悲痛。
子薇情不自禁地失声痛苦,为那从没有见过面的18岁少年,他战死在城外,一路流淌着血回到母亲的怀抱,被母亲一片肉一滴血地削下,连血带肉地咽回肚里,回到他胚胎萌芽的母亲腹中。
子薇惨恸地大声哭求:“别说了,夫人。”
然而陆李氏不为所动,她那坚毅的脸型映照在墨黑的石墙上,如同复仇女神一样阴森可怖。
“我的敏儿才十五岁。他知道他哥哥战死在城南门。他没有哭,他一滴泪水都没有流。他只是呆呆地坐在他哥哥的遗体旁。守了一整天。第二天,他哥哥的灵魂离开我们,去到天国圣殿。”
子薇预感到什么,却是浑身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任凭陆李氏的回忆将她拖拽到更深的黑暗痛苦里去。
“曾经,我是两个儿子的母亲,他们健康,孝顺,英武,他们是我的骄傲,是我活在人间抬头的微笑。可是我儿小柱子死了,身背十八只燕军的箭,在距回城仅半个时辰的路上。他死了。我的天空塌掉一半。”
陆李氏拿着火棍往后面走去,子薇也情不自禁呆呆地跟着她走。
在一根木柱后面还有三坛火焰,那里,还供奉着一具骸骨。还是冰冷的冰棺,还是身无片肉,只有骸骨。
子薇紧紧抓着喉咙,感觉自己快窒息而亡。
陆李氏伸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那具冰棺,像是在抚摸她亲爱的孩子:“这是我的敏儿。我的敏儿才十五岁。他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他总是很安静。在我儿小柱子的身边,他显得那么软弱,那么安静,他不像是一个军人家庭的孩子,倒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
但是我知道,我的敏儿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他只是把光彩留给他至爱的亲哥哥。我的敏儿很瘦弱,如果和他的哥哥站在一起,他总是站在哥哥高大英武的背影里,他显得多么瘦小乖巧,或许,他的前世是女子。
他说,娘,我什么时候能上城墙?我都十五岁了,师傅教的武学我都有认真练习的,那么多少年军都在城墙上战斗呢。他说,娘,我什么时候能和父亲和哥哥一起去战斗?他说,娘,我也会为你挣得荣誉的。
我不会把他送上城墙的。我宁可自己站到城墙上挡箭。我的敏儿才十五岁。我永远不会让他沦为契丹狼的刀下魂。
可是我的小柱子死了,那两天,我的心完全扑在小柱子身上,我忽略了敏儿的感受。或许那几天我都没有去关注我的敏儿在干什么。至到有一天晚上,凤儿告诉我她看见敏儿着夜行衣出门。我和凤儿在敏儿的房里燃上灯光,我们静坐在他房间的黑暗中,一直等。
我们一直等,至到天亮时敏儿回来。我从后门离开他的房间,我掩面而泣。我的敏儿洗干净脸,换了衣服,来到我的堂前向我请安。我亲眼看见他浑身是血回屋。但我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我在他到来之前端坐在堂屋,等他前来请安。
我的敏儿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他总是每天都按时来请安,从来不迟到。那一天,我看到他的脸上有新鲜的划痕,我的泪水忍不住就流了下来。但是我说,看到敏儿安好,我就想起了我的柱儿。
我现在是多么后悔那样说啊。真主饶恕我!琐罗亚斯德饶恕我!佛祖饶恕我!所有天神、地祇、人王饶恕我!天堂圣殿里的诸神饶恕我!但是我是那么说了,我说是想起了我儿小柱子。
我的敏儿是那么孝顺,他说,‘娘亲,哥哥在天堂圣殿一定知道娘亲的思念,哥哥一定在看着娘亲为他惦记,看着娘亲为他流泪。娘亲,你不要再哭了,哥哥在天堂圣殿看着你的,他会难过的。’我的敏儿总是为娘亲着想,总是为哥哥着想。
我不能问敏儿的伤,因为我知道那伤是如何来的。我的心在泣血。我是娘亲,却只能一次次地看着自己的孩儿去送死。
第二天晚上,我和凤儿又来到敏儿的房间隔壁。天黑后,敏儿又换上夜行衣,独自离开房间。这一次我有了准备,让凤儿也换上夜行衣,紧跟在敏儿身后。凤儿回来说,我的敏儿趁夜黑,从陆家军守卫的城南门出城去了。
城南门因是我儿小柱子的守卫门,所以敏儿也和陆家军众人熟悉。我的心紧缩。我在黑暗中等待敏儿归来。你可知道城外的黑夜是一座人间地狱吗?就算敏儿不遇上契丹狼,不遇上强盗,不遇上劫掠幽州民众的燕人,他也有可能被幽州守军射杀而魂归天堂。
我在黑暗中掐着自己的手心,我在黑暗中数手指头,我是多么希望黑暗快些过去,明天快些到来,这样我的敏儿便会早些归来。我又是多么希望黑夜一直延长,一直延长,保护我的敏儿在黑夜中能安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掐着自己的手心,一分一秒地数着滴漏,听着城里的更夫报时。我完全不知道作为娘亲的我应当怎么保护我的敏儿。”
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长时间地啜泣着,她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她为自己无法保护孩子而悲痛。
子薇心痛得无以复加,她预感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的结局,就如同和他的娘亲一样,明知结局在那却无力改变。
陆李氏是在将往事讲给自己听,她忘记了身边的听众。她完全沉浸在痛苦的叙述里,这种悲伤的叙述是在救赎,她需要有一个活着的人来倾听她的救赎之路,以及最悲惨的心灵痛苦。
“第三天晚上,我在天黑之前就来到我的敏儿房间,说要和他下棋三局。敏儿很自然地答应。凤儿在旁侍候。我给凤儿使眼色,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敏儿出城去冒险。
凤儿一直小心提防着的,如果敏儿要喝水,要小解,要拿什么,凤儿都会说让她去,总之我们不会让敏儿脱离我们的视线。我赖棋,故意思考很久才下一着棋,总之,我们下完一局棋就两个时辰。
‘娘亲,你这样下三局棋,怕是要天亮了吧?’我的敏儿笑。我说娘亲老了,自然比不得从前,是要思考久些,是要慎重些,才不致于一败涂地。我的敏儿不再多说,他仍微笑着陪我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