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株巨大的榕树下,聚集着二三百个穿着打扮奇特的人。
子薇大体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是来自东方叙利亚教会景教教众,“瞻星向化,望日朝尊”,曾被多个国家拒绝和驱逐,其教众被人视为异教徒。
景教在大唐太宗时代景盛,在大唐会昌年间与佛教同时被灭,因幽州及燕北各地多民族混居多教并存,民风慓悍,且长期战乱不休,州镇应付战乱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来管顾这些什么教徒教众?所以幽州还有数百景教教众。
红黄色的经幡翻飞,波浪起伏,上下跌宕。断断续续的经文如一股声浪,推动着中央那红色的祭台无轨自转,祭台上供奉着一个鲜活的似乎还在蠕动的祭品。
数百教众都席地而坐,如同西域或东胡外族席地僧。
子薇丢掉木棒趴下,慢慢爬行挤进席地僧人群中。
“入诸将源,离染能净故,等于虚空,发惠光明,能照一切。照一切,故名安乐道——”围坐者中央是数名打扮奇特的教领,在吟咏着什么经文。
子薇爬行在席地而坐的教众中寻找着小狼,当她的眼睛转向祭台上红色经幡中的祭品时,突然发现那祭品是小狼,还活着的小狼。
子薇腾地站起扑上前去抱住小狼。
小狼没有声音,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小狼被迷惑了。药,或经文。
远远的,传来白芷撕心裂肺的惨叫,很遥远,很模糊:“小——姐!”
席地而坐的教众开始移影换影,似乎没怎么动,却实实在在地将子薇团团围在中央。而那端坐中央的教领嘴里喃喃地持继吟咏着经文。
子薇紧抱着小狼大吼:“这是我的孩子!我的!你们妄想抢走他!”
一名教领随着转动的人圈转到她面前,双手合十:
“吾乃来自吐火罗斯坦的为神所拯救者。无上诸天深敬叹,大地重念普安和;人元真性蒙依止,三才慈父阿罗诃。一切善众致诚礼,一切慧性称赞歌;一切含真尽归仰,蒙圣慈光救离魔。他非你之子,他系圣之子——”
子薇呆了,他的确非我之子。她的耳里持续在响着同一句话:他非你之子,他系圣之子。
可是,可是——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神智有些涣散,但她用顽强的毅力保持着清醒。
“小——姐——小——狼——”遥远的地方传来白芷的惨叫,子薇甩甩头,她能听到白芷的尖叫声,但却看不见她在哪里。
教众唱诗般地念咏起圣灵之竖琴:“惟独绝凝清净德,惟独神威无等力——”
子薇头晕目眩,极力想站稳但双腿在颤抖,头在随着教众的念咏而轻轻摇晃。她神思漫游九重天上,似乎看到那里有她的父老乡亲,还有她七年暗念的男神,白云悠悠而去,蓝天触手可及,春花拂面而来,扬柳依依。
子薇沉醉在极乐世界里,她面露微笑,双眼含情,随着教众的念咏口里喃喃地说:“我今一切念慈恩,叹彼妙乐照此国”,她慢慢放下小狼,微笑着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
“圣子端在父右座,其座复超无鼎高;大师愿彼允众请,降筏使免火江漂——”
她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外挪去,耳边是不断重复的经文,她双眼发直,脸颊发红,神情亢奋。她不再看那在祭台上将作为祭品的小狼,那是圣之子,是无上说法者。
“哇!”一声石破惊天的哭声响起来。
在被众多景教徒围着的祭台中间,一个孤独的小孩在高声哭叫。
子薇回头望向那小孩,似乎有什么击中子薇心底深处最温柔的那根弦。她茫然地回头,耳边萦绕着无边无际的念祷声。
“我今一切念慈恩,叹彼妙乐照此国”
“哇哇哇!”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大。
子薇一个扑愣惊抬头清醒过来。
那是小狼,她的小狼。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拥有的东西。他们要将他抢走,要将他作品祭品奉献给真神。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不再有小狼,不再有唯一她的东西。
念及此,子薇的心突然生拉拉地疼痛起来,她再次扑过去将小狼抓在怀里,几乎是刹那间她手上多出一把匕首,那是“玫瑰花”,一把手柄上雕刻有玫瑰花花纹的匕首,她大吼:
“这是我的孩子!我的!你们妄想抢走他!”
“常活命王慈喜羔,大普耽苦不辞劳;愿舍群生积重罪,善护真性得无繇——”
众多教徒围着子薇席地打转,口里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念咏。
子薇头晕眼花,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影在她面前高速旋转,越转越快。
“白芷。”她轻轻地说,白芷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来救她们呢?
她抬起眼睛在一圈一圈旋转着的人流中寻找着白芷,但这个世界哪里有白芷呢?除了那些席地僧外,除了耳里不断传进来的经文外,什么都没有。
层层迷雾在眼前缭绕,鲜花铺满前面的路,是谁在前面唱歌?是诸神在引导前往极乐?啊,鲜花怎么消失了?歌声怎么消失了?眼前怎么突兀高山?
山好高,好陡峭,脚下怪石嶙峋,半山上迷雾缭绕,看不清前路,稍有不慎便会跌落谷底,粉身碎骨。每一步都有千斤重。
她想睡觉,她不想再这么辛苦地前行。她的头好重。是什么拌住了她的手?她不想要这么沉重的包袱,她不想再这么艰难地爬山,想要回家,想要睡觉,想要放弃——
子薇努力睁开眼睛,不知怎么回事,她已葡伏在地,小狼被压在身下,她想把他举起来,但是沉重的眼皮不想再睁开。
“我不能丢下小狼!”
“白芷!”她惨叫道。
声音如同消失在棉花里,没有引起丝毫回声。
白芷不在,只有她自己了。子薇告诉自己,只有靠我了,只有靠我带回小狼。
子薇用残存的意志撕下一条裙带,将小狼拦腰捆绕在自己腰上,拖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外爬,她再也站不起来,在她的身后拖出一条血河。她不能放弃,她知道只要她再次放下他,他就不再属于自己。
小狼惨叫着,凄厉的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充满耳迹的是那些席地僧的念咏,那些韵律一致、语调一致、诗句饱满激情的念咏一句一句地钻进她耳里,钻进她心里,占据着她思维的每一寸地方。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悄悄地说:“那孩子是圣童,是奉献的祭品。你不能带走他。他生是人间的灾祸,他死才是人间的解脱。”
是啊,自从他来到她身边后就一直灾祸不断,每天都要面对战争和死亡,每天都在垂死挣扎。如果献祭小狼就能得到安宁和幸福,那她还犹豫什么呢?
“奉献他!奉献他!”有个声音持续地在她耳边吼道。
“奉献他吧!奉献他吧!”许多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子薇快要晕过去了。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不是用裙带捆绑着小狼,而是用嘴咬着小狼的胳膊在爬行。
鲜血顺着小狼的胳膊滴淌,流进她的嘴里,滋润着仅有一丝气息的她。
如同那些连死也不愿意放弃狼崽的母狼一样,她再次向小狼咬下去,拖着他爬行。
小狼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她宁愿咬死他也不愿意放弃他。他是她的,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小姐!小狼!”远远的,白芷大喊大叫,可是她走不进那不停旋转着的教众圈中,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似真似幻的一切。
尖锐的哭声,嘴里的血腥终于让子薇清醒过来,她盯着那些飞速旋转的席地僧,看着那个一直在对她念咏经文实施催眠的教领,用最大的力量使劲推开那张不停在她耳边歙动的嘴。
她明白了她所处的困境。
那些席地僧利用不停地旋转造出一个转动的八卦阵,无论她爬行到哪里都会遇上堵着她出路的席地僧,如果她心志不够专一和坚强,她就会精疲力竭地倒下永远走不出去。
再加上教领不停地念咏经文实施催眠,在催眠状态下她最终会放弃反抗沦为真神的信众,而小狼则会被当作祭品奉献给真神永无生还之日。
子薇伸出手去触摸小狼,目露微笑,她感受着他鲜活的小生命。
小狼还活着,很好。只要小狼还活着,这就是她的力量,她永不会放弃的办量源泉。
她将“玫瑰花”匕首狠狠地划向自己的大腿上,鲜血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感袭来,使她略清醒了些。
缭绕的红雾消失,遍地的鲜花消失,高山隐去,陡谷变平地。
子薇又将“玫瑰花”匕首划向自己的大腿,用流血的疼痛来保持清醒状态,她一手拖着小狼,一步一步地爬出那些不停旋转着的席地教众。
血路漫漫。
漫天飞舞的血雾蒙住她的眼,一片片经幡照面而来,将她裹住腾飞上天,她极力睁开眼睛,极力地望向明净的天空。
“诸神,请给我力量,让我走出这心之魔城!”她喃喃地请求道。
子薇再次将“玫瑰花”划向大腿。
唯有鲜血和疼痛才能让她恢复理智。
当她拖着小狼精疲力竭地摔出那些席地僧的包围圈时,迷糊的双眼看到白芷凄惨的眼睛,以及惊天动地的哭声:
“天啦,小姐你又要死了吗?”
“小姐你不要死啊!”
子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带我们——回去!”
“姐姐!”小狼也惊天动地地大哭。
“姐姐在,姐姐在!”白芷把小狼搂在怀里,“姐姐再不会丢掉你了,再不会丢掉你!”
白芷弯下腰捡起子薇的“玫瑰花”匕首含在嘴里,再将子薇背上,怀里搂着小狼,一步一个脚印,一行血路往陆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