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垛上,孤独的少年映衬着惨黄的天空。
这是攻城的间隙。似乎万籁俱静。但实际上,无论是城墙外还是城墙内,所有的人都在匆忙地跑来跑去,补充军械,或者喝水解乏。
只有这个少年一动不动地守卫着城墙——守卫着他的城墙。
是的。这是他的城墙。纵使幽州三城俱毁,他也要保卫这东城,至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良久,他站起身来,呼传令兵拿来纸笔。
传令兵倾刻便至。卢少羽抓过纸笔奋笔疾书。很快,他便将所书写好的纸条捆绑于箭头上。
他再次跳上更高一点的瞭望塔,那里,几名瞭望兵正在轮流休息。一名瞭望兵看到他想出声,卢少羽伸出食指放在嘴边摇摇,那名瞭望兵便不再开口,将眼睛转向城下的契丹大营。
卢少羽望着远处契丹人连绵的毡车,以及在黄昏的晚霞中显得特别怪异的黑色鹰旗,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摸触着那捆绑在箭头上的纸条。
——如若失败,他将作为叛国贼遗臭万年,而且只怕是弹指一挥间,幽州东门便会再次血流成河。
卢少羽仰头瞧瞧天空,凝神定气,拉弦。
“嗖!”地一声响后,卢少羽的箭掉落在契丹大营前面的空地上。
一名契丹兵闻讯仰头,看见箭矢落地,便跑去捡拾起,再跑步将捆绑着纸条的箭矢交给萧敌鲁。
卢文进匆匆走进萧敌鲁的毡帐。
萧敌鲁虽被卢少羽纵火焚烧,所幸便无大碍,只是脸上有烧伤水泡。被一毛头小子戏耍,这使萧敌鲁恼羞成怒,恨不得将卢少羽碎尸万段。
见卢文进到来,萧敌鲁将纸条递给卢文进:“卢节度使,这是令公子的家信。”
卢文进当着萧敌鲁的面展开纸条,咳嗽一声,将纸条内容读出来:“吾父见字如面:儿从不忘父亲生养之恩,当图报之。容我一思。”
卢文进抬头对萧敌鲁说:“我儿需要时间。”
萧敌鲁冷笑:“令公子可谓胆识过人啦,前日箭射节度使,昨日火烧本将军,他还需要什么时间?难道我契丹大军数十万人不需要时间?”
卢文进听出萧敌鲁话音里的嘲讽,还是继续说,“我儿希望休战一天,给他时间处理未毕事宜。毕竟他身在大唐时久,是幽州万民景仰的英雄,如要他一时入我契丹,还需时间善后!”
“你怎么知道他一天善后?”萧敌鲁旁边的偏将问道,“这箭射节度使、火烧本将军还不够?
卢文进指指纸条说:“萧相国请勿生气,我儿这样定是做戏给幽州人看的,以便万全之策。”
“什么戏还没做够?”萧敌鲁冷冷地说,“若不是二圣有令,你这卢少将军还能活到今天?”
卢文进小心翼翼地说:“我儿定会感激二圣和萧相国之恩德。你看他这里写有‘当图报之’便是此意。”
萧敌鲁又问:“那你又从何处知道他有意入我契丹?”
卢文进解释说:“我儿还需一天的时间,从来话说都是容我三思,我儿说‘容我一思’可解为容我一天。”
萧敌鲁冷笑:“我契丹人从来不知道中原汉人那么多弯弯肠子,什么话都不明说,让人猜谜语?”
卢文进有些尴尬地笑,低头小心说:
“萧相国亲率数万精锐,我儿仅有区区五千兵力,经过连日苦战,估计也仅余三四千。哪能还与萧相国死磕?那不是螳螂当车死路一条吗?有我在,他会三思而行的。”
萧敌鲁一甩战袍:“哼,若不是我契丹天皇帝求贤若渴,特意嘱我对你父子网开一面,意在招降你那乳臭末干的小儿,只怕此时这幽州东城早已被我攻下,满城尽屠,片甲不留。”
“那是。大将军威武!”卢文进再次谄笑着说。
从萧敌鲁大帐中退出,卢文进若有所思。
“凡兵所起者有五:一曰争名,二曰争利,三曰积恶,四曰内乱,五曰因饥!”
卢文羽面对着身负驽箭、荷戈持剑、全副武装的精兵侃侃而谈:
“《吴子兵法》曰: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扛鼎,足轻戎马,搴旗取将,必有能者。而今天,我们就要搴旗取将!”
“诺!”全身布满血汗的千名精兵发出整齐而响亮的声音。
“令兵何在?”卢少羽威严吼道。
“诺!”两名令兵越队而出。
“每隔一个时辰吹号求救!”卢少羽说。
两名令兵相互望望,不解何意。
“每隔一个时辰吹号求救!”卢少羽再次说道,声音提高许多。
“诺!”两名令兵齐声答道。
“百夫长何在?”卢少羽又喝问。
“诺!”百夫长越众而出。
“你既已受伤,便退出此列,以所有伤兵巡视城墙。每隔一个时辰城墙上少五名巡城,每隔半个时辰往护城河里扔一些物什。余人所伏城墙下休息。明白否?”卢少羽喝问道。
“末将——不明白!”百夫长愣了愣,挺直身子响亮地回答。
“复述一遍本将军令!若有违者,格杀!”卢少羽大声喝道。
“诺!以所有伤兵巡视城墙每隔一个时辰城墙上少五名巡城,每隔半个时辰往护城河里扔一块物什。余人所伏城墙下休息。”百夫长大声说道。
“退下!”卢少羽吼道。
他不能容人反驳他,他害怕失败,他害怕被置疑。
百夫长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退后一步。
“报!陆夫人特送来图纸!还有两大包恶毒之花!”一名传令兵跑上城墙,大声报告:“夫人有言,甄氏玄女神启曰:‘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棋语有言马后炮可万死!”
卢少羽接过传令兵送来的图纸展开细看,再打包那两大包曼陀罗,微笑:“这可是本将军用命换来的宝贝。回去请陆夫人来坐镇东城,就说本将军有意叛降契丹!”
众人皆大惊失色。
“去!”卢少羽吼道,“棋语有言马后炮可万死,不明白吗?”
传令兵望望卢少羽那恐怖的笑容,逃也似地跑开。
天空暗淡的星光,不如地上遍地烟火。
在北城、南城、西城连天的炮火中,唯有东城如同天国乐园一般寂静。幽州城墙上,偶有几个伤兵拖着残废的身躯在巡城,在灯火通明中,可以明显看出其兵力的减少和衰败。
城墙下数百码外,几名契丹兵解甲休息,指点着城墙议论:“你看这城墙上巡城的,不是少了胳膊就是断了腿的,士兵怕也是跑得差不多了。”
另一个说:“就是。听说了吗?这东城的守卫是咱们天皇帝新封的寿州节度使卢将军的亲儿子,他也要入契丹了。”
再一个说:“可不是嘛,总不能让他们父子在这里死打吧?听说这守城的少将军是幽州有名的神射手,所以天皇帝就有意招降。”
“那些个死汉人,还不如一箭射死,或者抓来为俘,招降有何用?还不是在咱们契丹草原上占据最肥美的草场!”黑暗中的契丹兵显然很不高兴地说。
“嘘!”第一个说,“河边的声音?”
“呃,还不是那些叛逃的中原人!看好了,他若爬得上来这护城河,就给他一箭送他一程。”那先前说话的人又说道:
“不过绝大部分是不会爬上护城河的。他们也就是想顺着河水逃到东海海滨吧,自寻死路一条,不用浪费咱们的刀箭。嘎嘎嘎——”说毕,他自己首先为自己的冷幽默笑起来。
“可不是,被河水淹死,总好过被咱们契丹狼刀砍死吧?!”众人附合,又是一阵嘎嘎嘎的大笑,继续喝水、说笑。
卢少羽率领的一千名死士按照陆李氏的地图指导,从阴暗潮湿的地道里穿过护城河底,再从津沽河地道口出来。
众人伏地掏出布口罩罩上嘴鼻。
从河沿上看去,远处正是萧敌鲁的阵前大营。白天那些披着沉重夔牛皮铠甲的马匹此刻已解下马鞍,休闲地喝水。
卢少羽向左扭扭头。
一名偏将率领着数百精兵伏地正要前行,面前的毡车门帘一掀,一个拄着拐杖的武将走了出来。
卢少羽将手掌向下压。
众人皆伏地不动,大气也不敢出。
那武将抬头望着天空,走到河边小解。尿水自上而洒下,正正洒在卢少羽身上。一名士兵手握长剑盯着那人。但那人似乎浑然不觉。
卢少羽闭上眼睛,任凭尿水浇湿自己。
那武将喃喃自语:“如今生死两隔,也不知我儿能否逃过死劫?河水东去,捎去我对我儿的思念吧!”
毡车内有侍卫喊道:“将军在说什么?!”
那武将正是卢文进,他大声回道:“无事。只是借景抒情!”
他抖抖战袍,系好裤子,又拄着拐杖径直进了毡车。
卢少羽伸手揩揩额前的尿水,将头往右侧扭动。众人一愣,皆随着他往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