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少羽太累了。数月来未曾下过城墙。他总是在每次契丹军进攻的间隙睡着。如果哪晚没有契丹军进攻,他反倒会担心睡不着。
他患了战争创伤症,战争忧虑症。
他的睡梦中总会有可怕的流血,恐怖的攻城战,令人惨不忍睹的残破肢体在眼前晃动,声嘶力竭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他的睡梦中是无底的黑暗之洞,是血流成河的惨状,是父亲被绞死在幽州城而万民欢呼的场景。
他不能在没有契丹人进攻的号角声中睡去。他不能在没有契丹大军的叫嚣声中睡去。他不能在没有抛石机带来的巨大颤动中睡去。
尽管他很多时候都是依着墙根都能睡。
他知道他在战斗,他知道他在渴望流血。
他更知道自己在渴望死亡和安息。
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却要背负人世间最残酷的悲剧而生存。
他没有时间来思考人生和哲学问题,他需要面对的是父亲率领的异族侵略大军。
卢少羽快步跑上城垛。
大唐幽州千夫长、少年军勇士、神射手卢少羽又精神抖擞地站到城墙上,他瘦弱的身躯将指挥五千士兵对阵他亲生父亲率领的五万契丹大军。
他的双眼在城外契丹大军里寻找父亲的身影。没有父亲。
他昨夜箭射父亲,只是射中了父亲的腿肚。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他应当一箭射死父亲,但他没有做到,他知道这一点。城墙上的所有士兵都知道这一点。
他是幽州城最优秀的射手,他是幽州城少年军的千夫长。他的失手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放过了他犯叛国罪的父亲。
他原本想向众人证明他对幽州的忠诚,结果却向天上诸神、凡间百姓和地下所有神祇证明他是软弱的懦夫。
他在发箭的那一刹那将箭身稍微往下倾斜了一厘米。
而这一厘米,是他内心的软弱,是他体恤叛国父亲的罪证。
他深感耻辱。
天色渐明,城外的契丹大军排列整齐,纪律严明,旗帜鲜明,示威般地列阵于射程之外。
在萧敌鲁的帅旗四周,还有五颜六色的其他旗帜。正方形黑底白羽毛旗帜属于乙室已部,两柄银光闪闪的狼刀闪耀在红底长条形旗帜属于品部汗旗,灰色的素布上,五只狼头形成一个恐怖的图案,这是拔里部的汗旗。
萧敌鲁率领契丹三部以及卢文进的降卒汉兵共五万人马攻打幽州东城,此时,卢少羽扮演的是那个螳螂当车的角色。
卢少羽眯着双眼在众多的契丹军旗中查看,还是没有看见父亲的旗帜。
他怎么啦?昨夜只射中了他的腿肚,没有伤及他的性命。难道因为劝降不成,契丹人为难了他?
在父亲率军反叛后,卢少羽曾经接到过父亲的书信,希望他找机会逃出幽州去漠北汇合。
在书中,卢文进写道:
“阿爷实有无奈。当日晋王与后梁大将刘鄩对峙于莘县,阿爷与威塞军防御使李存矩受命于山北各少数民族募兵买马五百人,南下至岐沟关,李存矩为难士兵,士兵不愿前行,众人于夜暗杀李存矩。
阿爷本不知情,可军纪不会饶恕阿爷。众人迫阿爷据守新州自立,兵围新州、武州。晋王果不恕阿爷,以周德威追讨。我儿深知周德威之为人肖小,痛杀各路将军,削弱各路将军势力,独大于幽州,岂会放过阿爷?
阿爷迫于无奈不得不败走契丹。现幸得契丹天皇帝垂怜,授于寿州节度使,感恩泣之。我儿可与月中旬出幽州,阿爷率军汇合,于晚年享天伦。此幸哉!”
卢少羽有过犹豫吗?没人知道。他总是独坐于城垛,身背长弓。一个孤独的少年在映红满天的彩霞中独来独往。
他有一个叛国的父亲。
在神册二年元月,契丹30万大军再次南下,不久新州二次失守。幽州城传言新州的失守归罪于卢文进叛国。因为长期以来,尽管契丹骑兵骁勇善战,所向披靡,但并不擅长攻城,往往遇到坚固的城池久攻不下时只会弃城而走。
在新州契丹骑兵围而不攻,却反用中原士兵的挖地道、毁城墙等暗技,契丹骑兵连夜抢挖地道,挖进新州城内,导致新州城墙跨塌,新州城也在一夜之间城毁人亡。
在契丹大军欢呼庆功的时候,幽州人把新州的失利归罪于卢文进降契丹,认为是卢文进教授契丹大军对中原汉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从此。契丹大军在卢文进这个中原武将的教授下开始学习中原战术,并一路成功。
“懦夫的儿子!”
“叛国者的儿子!”
卢少羽走到哪里,似乎都能听见人们在背地里这样对他指点。
十七岁的卢少羽觉得活着是一种痛苦。他想死,想以死来洗涮父亲沾在他身上的耻辱。尽管曾经父亲是他的骄傲。但是他不能死,他还有一个如哑巴一样的娘亲被质于陆府,这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他们把他怎么样了?他们折磨他还是杀了他?”卢少羽在城墙外飘扬的各色旗帜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契丹帝国世袭北府宰相、契丹帝国天皇帝宿卫军总管萧敌鲁在此!有请大唐幽州千夫长卢少将军!”
一个着契丹军服的令官骑马跃于帅旗下大声高喊。
“我乃大唐幽州千夫长、幽州少年军卢少羽在此!”几乎是在契丹令官喊话音刚落下,卢少羽便昂立于城垛上,小小的身影在高处昂立,既孤独又无助。
“卢少将军,汝父中箭感染,只怕命不久亦,希望见汝一面,以叙父子之情!”这次,是萧敌鲁亲自说话,他策马走向前。
身后,传来契丹众将军的惊呼:“将军勿靠近。”
萧敌鲁似乎没听见后面传来的警示声音,依然信马由僵。萧敌鲁越来越近,渐渐走进射程内。
“他怎么啦?”城垛上那位孤独的少年担心地问。
“军中无良药,汝父中箭感染,思子心切。少将军何不出城看汝父一眼?以承子女之孝?”萧敌鲁还是不紧不慢地驱马前行,似乎并不介意城垛上的少年,也没有看见城墙上那些暗藏的射手已经拉紧弓弦。
几乎是刹那间,卢少羽已经弓箭在手,他瞄准萧敌鲁,略微一低箭身,“嗖”地箭飞如驰。
利箭落在萧敌鲁的马蹄前。马匹受惊,人立嘶鸣。
萧敌鲁勒紧僵绳,高声说:“少将军,我契丹天皇帝爱惜少将军才干,特命末将不能伤及少将军分毫。如若少将军出城探汝父之病,本将军将退兵三百步,绝不在少将军探视汝父之际攻城,也不伤及少将军随从人员分毫。”
卢少羽似乎在沉思,良久说道:“你保证不伤及我随从人员分毫?你保证退兵三百步?”
萧敌鲁点头:“君子一言!”
城垛后面的士兵惊叫:“少将军!你不能出城!”
“千夫长!陆将军有死令,你不能打开城门出城!”
卢少羽走下城垛。众人围住他。
一个苍老而憔悴的士兵走出队列,那是来自渤海之滨的老渔夫,他挡在卢少羽面前:“少将军,你去不得。契丹人一定有阴谋鬼计。契丹人向来说话不算话。当年他们那个狗皇帝还与咱们老晋王结盟,这不也是数次攻打咱们吗?”
卢少羽冷着脸说:“本将军不畏死!”
老渔夫不放手:“难道少将军欲效其父叛国?!”
卢少羽转向老渔夫,直视他的眼睛:“本将军的父亲叛国,并不意味着本将军也会叛国!”
老渔夫仍然挡在卢少羽面前:“那少将军意欲何往?”
卢少羽回首,望着众人:“将所有的硝石装进火炮,射手各就各位!”
众人将信将疑地领命而去。
东城两城门吊桥吱呀吱呀地转动,以极缓的速度往下降。
契丹重骑兵按照萧敌鲁的授意,“哒!哒!哒”地往后退三百步。那整齐而响亮的脚步声令人毛骨悚然。
“少将军!你三思啊!”老渔夫兵又赶上来抓着卢少羽的胳膊,“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只要不成功便是叛国啊。”
卢少羽瞧睢他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我给你三个命令:第一,放手!第二,我若不回来,这幽州东城就是你的了!第三,站上城垛,拿好你的弓箭,对准我的后背,随时可以给我一箭!”
“这——”老渔夫松手,骇然道:“老夫乃东城之外渤海之滨一渔夫,岂敢射杀少将军?”
卢少羽头也不回地往城下走,“这是体现你对幽州的忠诚!”
“可老夫箭术不精,会射偏——!”老渔夫吼道。
“那正合我意!”远远地传来卢少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