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保机走出帝帐。他的身边是飒爽英姿、全身铠甲的述律平。
幽云大地经过数日的骄阳酷晒,农田干涸,河水见底,天空中的空气也是浑浊而郁闷。
闷热的幽云大地没有一丝微风。
“你不必上战场,何须穿战袍?这等天气还是穿中原汉族的衣衫更凉快吧?”耶律阿保机侧身对述律平说,话虽是责备语气,却透着关怀备至。
“圣上今天出征,臣妾岂有不庄重之理?天下万民皆看着臣妾,岂可废了我契丹帝国地皇后之威仪?”述律平平静地说,汗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全身铠甲的述律平紧紧地跟在耶律阿保机身后。
氤氲雾绕的小山岗上,众多的契丹将士跪于大地上,仰头望着满天的星空,似乎在数星星。这些跪着的人组成一个“勺”形,在人形中穿行的是来自漠北王庭上京的大巫神速姑。
脸上涂满朱砂的大巫神速姑看不出实际年龄,也仅能从她是否有喉结看出男女,她全身笼罩在金银丝的光辉中,随着每一步走动,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下,她的全身闪发出逼人的光芒,如同一个滚动的光球,令人不能目视。
大巫神速姑身子极速地扭动着,脚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勺”形坐着的人群中移动,她的嘴里喃喃唱颂着颂歌:
“随着月亮的升起,空中呈现朵朵浮云,南来的风将浮云吹向令人喜悦、开拓世界的胡姆经过的地方;马兹达创造的疾风将云、雨和冰雹传送到七个国家的农田和村庄——”
阿保机和述律平走到大巫神速姑面前,在铿锵有力的人皮面鼓鼓点下,缓缓而庄重地跪下。
“真诚的和培育真诚的胡姆,我愿将自己强健的躯体奉献给你——”大巫神速姑念唱道。
一名祼胸赤背的汉子倒下,神速姑双手蘸满鲜血,涂于耶律阿保机额际,然后再涂于述律平额际。
“啊,马兹达,我祈求成为你的使者——”神速姑缓缓走向耶律曷鲁,将鲜血涂于他的额际。
“但愿所有的误入岐途者弃恶从善——”神速姑将鲜血涂于耶律倍额际。
“我将阻止人们与伪信者同流合污——”神速姑将鲜血涂于耶律德光额际。
汉人百官均在后面。
“契丹人信奉的神祇是一位残酷的神,需要用人的鲜血来献祭——”卢文进喃喃地说,稍稍将头挨近韩延徽。
韩延徽面不动色,低声说:“和中原人信奉的诸神一样,只不过他们用鲜血来涂于人脸,明正光大。而中原人信奉的诸神是舔食鲜血,在仁义和道德的口号掩盖之下。”
卢文进似有所敏感:“韩相是有所指吗?”
韩延徽摇摇头:“不,我是就事论事。”
卢文进有些哂笑:“我们同朝为官,为二圣为契丹帝国奉献自己。”
“那可不,”韩延徽再次摇头,“本相治理国家,岂有卢卿之功勋?因了卢卿,燕山八军一夜之间归于我契丹;因了卢卿,新州、蔚州五州数万民众一月之间便城毁人亡。卢卿这是盖世功勋啦!”
卢文进听来便觉如鲠在喉,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来。
韩延徽微微点头,随着文武百官前行。
进攻的战鼓已擂响,围城的号角凄厉地响彻幽州上空。
百十里幽州火光冲天,将幽州映照如同白昼。
这是幽州城的死亡之夜。
耶律阿何机昂立于高大的毡车上,像征着契丹帝国最高皇权的战鼓和神圣的大纛,高耸于毡车旁。
勇猛的宿卫军死士持剑而立,坚硬的牛皮盾在火光中反射出眩目的黑色光亮。
“勇敢的契丹勇士们,以马兹达。阿胡拉的名义,以木叶神山的名义,以奇首可汗和可敦的名义,攻下幽州!”耶律阿保机抽出长剑,坚定地指向南方。
“以以马兹达。阿胡拉的名义!”耶律倍率领的士兵振臂高呼。
“以木叶神山的名义!”耶律德光率领的士兵举盾高呼。
“以奇首可汗和可敦的名义!”萧敌鲁率领的士兵以脚跺地,发出震天的呼喊。
耶律倍率领的骑兵持着火把急驰而去,目标:幽州城南门。
耶律德光的骑兵持着火把紧随其后,高大威猛的攻城云梯如同黑暗中的战舰,驶向幽州城西门。
萧敌鲁的骑兵急驰而过,这支强硬的军队将插向幽州危如累卵的城东门。
阿保机的帝帐和宿卫军屹立不动。
阿保机的双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大军的调动。
大巫神速姑身边倒下数名脸涂朱砂、祼胸赤背的汉子,鲜血一地,她身边已换成一群同样脸涂朱砂,仅以羽毛装饰掩饰人身的女子,随着人皮面鼓的鼓点,女子们蛇样地扭动着身体。
“马兹达带着你的奖赏到我这里来,赐我以庇佑,让班德瓦葬身之地——”大巫神速姑疯狂地举起双手祈祷。
阿保机的毡车缓缓移动,天上月光惨淡。
风从南来,很轻很柔,带着辛辣的血腥味。只是没有人能感受到这股温柔至极的微风。
南下的军队很勇猛,同样带着辛辣的血腥味。干燥至极的尘土漫天飞扬,大军所向如雷声滚过地面,旌旗猎猎,马蹄如风。
“报,幽州城无异常,城墙上守军无异常。”一名斥候前来向阿保机报告。
“报,幽州护城河飘出许多带着烛光的小船,据说是河灯,中原人的七夕。”另一名斥候跳下马禀报。
阿保机略略点头,对中原人汉文化较为了解的他面带讥讽的微笑。
“我们将给幽州一个特别的七夕节。”阿保机说。
周围的宿卫军都咧开嘴。
“这半月并无大攻,想必幽州人已经放心地入睡了。”一名偏将模样的宿卫军说。
“那可不,这下他们都能放心地入睡了!”另一名宿卫军答道。
众人再次微笑。
一队幽州俘虏被押解着在夜光中前行,他们被反捆双手,如糖葫芦一样用长长的粗绳捆成一串,十人一队,衣衫破烂不堪,脚步迟滞沉重。
“回家吧你!”一名契丹人甩过马鞭给了人盾一鞭,内中有人踉跄欲倒地,旁边的人盾忙抢上一步以身体阻止他摔倒。只要有一人倒下,其余的人都会挨打。
“走快点,汉人猪!”那契丹人又甩过一马鞭,鞭子抽在几乎是赤胴胴上身的人盾身上。
两人微颤一下,默默无言地跟上队伍。
阿保机的毡车经过这群人盾。
人盾中有人抬头漠然地看了看阿保机的毡车,然后再漠然地走。
生死都已经不在乎了,谁还会在乎旁边同行的是谁呢?
幽州城廓在暗淡的前方渐渐显现,随即,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响起来,那是幽州守军发出的。
随后,此起彼伏的号角声响起来。
但是显然已经晚了,契丹大军已用凌厉之势向幽州四城八门席卷而去,如同一片片黑色的乌云笼罩着幽州。
最后的日子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