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鹭在空中盘旋低飞,凄厉地尖叫着,阵阵狂风横扫,电闪雷鸣。
叶翠本羞眉,花红强似颜。
一面鲜红的陆字大旗从陆府飘出。鲜红似血的颜色,七角星形,中间是五彩金银色绣有斗大的“陆”字,那是陆李氏一针一线亲自所绣。
在狂风中,陆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风响。
在电闪雷鸣中,陆字大旗怵目惊心,闪电在大旗上空飘飞,炸雷在大旗上空落下。
这面鲜红的陆字大旗率领着一支来历不明的队伍。
这支悲壮队伍渐渐庞大,走过一池荷塘,走过一路风仙,走过原本美丽而今天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街道。
队伍经过金圣花广场,这里聚集着来自燕山南北的诸多夷教徒,祅教、景教、摩尼教等,连年的战乱,这些教众无以为所,只得避到幽州,而今幽州不保,寺所被毁,便聚集于此。
陆李氏的拐杖铿锵有声,每走一步便如一击重锤敲击路面。
迎风猎猎声响的陆字大旗在这死亡之夜显得如此伟大,如此不惧生死。
数百祅教徒拦住她们的去路。
三坛圣火缓缓移近,圣火后的步辇上端坐着那位满脸鸡皮疙瘩、头饰三支令羽来自粟特的摩诃大萨宝,她唱咏着众人似懂非懂的祈祷词,一双涂着朱砂的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头顶:
“伟大的阿胡拉。马兹达,一切善、智慧、光明、正义、真诚的使者,带来他勇敢而无畏的神启,将战胜于安硌拉。曼纽于胡姆草生长的地方。”
她话音刚落,一群赤裸上身、面涂朱砂的祅教武士便涌到面前,人人手持一根狼牙棒,嘴里念念有词:
“领有辽阔原野的梅赫尔的战车上,备有轻巧、精美的狼牙棒。梅赫尔以百节百刃的狼牙棒瞄准仇敌,将他们打翻在地。”
子薇用眼睛的余光扫向陆李氏,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陆李氏与这幽州兴盛的袄教有着密切的联系。
陆李氏将那拐杖重重地杵在地面上,举起右手抚抚鬓发,取下发髻上一只蓝得近乎发黑、装饰着五个小红珠子的钗子。
陆李氏高举蓝钗,发出铿锵的声音:“琐罗亚德斯,请让我如愿以偿,按照我的宗教信条去言论,按照我的宗教信条去行动。狼牙棒用最金贵的黄色金属浇铸,是克敌制胜的最坚固的武器,它将飞向妖魔鬼怪的头颅——”
似乎听到号召,三坛圣火缓缓前进,百名袄教信众手持狼牙棒加入队伍中,在狂风中唱咏着祈祷词前进。
子薇明白了,陆李氏手中的蓝钗便是号召袄教教众的信物。所以长久以来,在幽州,只要有陆李氏经过的地方便风平浪净,只要有陆李氏的号召,总会有袄教徒出现。
队伍经过银玲花广场,那里是佛、道、平民的避难所。
一个老乞丐模样的人走到子薇面前,紧盯着子薇看。子薇微笑正视着他的眼睛。从这人后面又钻出来一个泥猴一样的小乞丐,他一直流着鼻涕,吸吸鼻子。
这是当初和子薇一起到桑乾河北岸采药的小乞丐阿多和双胎胞乞丐。
“我就说是她呗,你还说不是。”双胎胞乞丐中的其中一个说道,用手揩揩鼻子。这是老大磕睡虫。
“我说是她,是你说不是。”双胎胞乞丐中的另一个伸手轻触子薇的五彩华服,以此确认她。这是老二鼻涕虫。
“不对,我说是她,你俩说不是。”小乞丐阿多大声嚷嚷,坚持自己的原则。
“你还说她是去送死呢,我说是去守城墙的。”磕睡虫不服输。
“关键的问题是,我们要不要跟着她去送死?”小乞丐阿多的眼睛盯着子薇,看她怀中的小狼,再伸长脖子看她身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她还抱着小孩呢,我可比这小孩子大多了。”
“你们到底去不去?”鼻涕虫问。
小乞丐阿多手拿着一根打狗棒,小小的身板昂首而立,坚定地走到子薇身边,仰起小脸问:“姐姐,你们是要去打契丹人吗?”
“是啊。”子薇微笑。
“我们上次去采药说好的活着回来要当英雄,可是没给我们英雄当啊。”双胎胞乞丐中老大磕睡虫不满地说,嘴巴嘟得滚圆,咳了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子薇脚下。
“现在还没有打完仗。等把契丹人赶走了,我们就是英雄了。”凤儿掩嘴窃笑。
“他们都说明天契丹人要进城了是不是?”小乞丐阿多仰起他脏兮兮的小脸问。
“我们不能让契丹人入城。”子薇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契丹人入城!”
“那我也和姐姐一起去城墙,我不会让契丹人入城的。”小乞丐阿多也坚定地说,“喂,双胎胞,你们俩去不去?”
“去,谁说了不去?我们是乞丐,也可以当英雄的是不是?我们是幽州的英雄,对吧?”从旁边垃圾箱里又传出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随之一口浓痰啪地吐出来。
紧接着,垃圾箱里又钻里出一个乞丐,手背横过鼻子在衣袖上揩揩:“我没去采药都当不成英雄,再不上城墙啥都没得当了。”
“可是我们还是没有娶到小娘子。”磕睡虫不满地说道,吸了一下鼻子。
“你们再不走,姐姐都走远了。”小乞丐吼道。
双胎胞各自拿起自己的家什么,一个拿着一根粗大木头,另一个不知从哪找来一把菜刀,雄纠纠地加入队伍。
那才从垃圾箱里钻出来的乞丐捡了一根木棍,一脚前一脚后地走进队伍中,成为这支特殊队伍的一份子。
一个炸雷在天空爆炸,惊得众人骇吓。
狂风肆虐,电闪雷鸣。
魔鬼总是隐藏在细节之处。
而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之夜,所有的魔鬼都会聚集在幽州,大啖人间生灵。
鲜艳的七角星形大旗迎风招展,斗大的“陆”字在电闪雷鸣中更加鲜艳夺目。
大旗后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且人数越来越多。
在陆字大旗后,走在前面是的穿着光芒四射五彩华服的子薇,她怀抱幼子,神圣而庄严,旁边是幽州最有名望的兵马留后将军夫人陆李氏,她穿着鲜艳的大红嫁衣,一脸平静。
在陆李氏身边,还有她的侍女凤儿,以及吊着一只胳膊的侍女翠儿和陆家杂役小才子、门房老陆头。
七十岁的李老夫人走在陆李氏身边,白发在狂风中吹拂,尽管她脚步颤巍可是脸色坚决,勇往直前。
幽州的名门贵妇都一脸端庄悲壮地走在队伍中,狂风掠起她们的衣衫,她们眼睛平视,脚步坚定。
其后是一些从来不会白天出现在大街上的而更愿意被普通大众忽略的人,他们衣衫破烂,有的来自幽州地下室、垃圾厢,有的生活在下水道。
这些人从来不曾被当作人,他们的生老病死从来不曾有人关切过,他们活着如同死了一样。他们吃过猪狗一样的食物,过着猪狗一样的生活。现在,他们走到了陆字大旗下,自愿为卫城而牺牲。
他们没有理想,没有希望,或者说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希望与那些低贱的畜类一样,过了今天从来不曾希望过明天。
但现在,他们聚集在那面鲜红的陆字大旗下,明知前面是死亡也义无反顾地走上前。
因为,这些平日不被当作人的人类,他们有着最简单和最朴素想法:哪怕他们生活在垃圾箱里,那也是他们的家园。
再其后,是祅教徒,是佛教徒,还有受伤的道教徒,许多刚从城墙上撤下来的伤兵也默默地站起来加入这支悲壮的队伍。
“夫人,陆夫人!”一名满脸污血的伤兵冲进人群中,抓着陆李氏的胳膊摇晃:“夫人,陆将军他——”
陆李氏抬起头,挺直后背,伸手掩了掩被狂风吹散的发髻,以平静得令人惊讶的语气问:“我们的士兵勇敢吗?”
伤兵点点头:“很勇敢——”
“指挥得当吗?”
“从没有人能超出其右——”
“剑之队呢?”
“十余一二。”
“将军尽到职责了吗?”
“将军尽职尽责,以身殉国——”
短短的几句话,陆李氏便对战况了然。
“把他送回陆府吧,等我打退契丹人再回府安葬他。”陆李氏轻轻地说,那声音平静如同家常,她将手中的邛竹根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对搀扶着她的凤儿说:“走快点,我们要守卫南城!”
如同刚才那士兵报告的不是她夫君的死讯,如同打退契丹人只是小菜一碟。
噼啪!又一个炸雷轰然炸响,众人惊恐抬头,只见走在前面的子薇笼罩在一片五彩光环里,那光环晕眩而庞大,五彩缤纷。
“哇哇——”子薇怀里的小狼被炸雷惊醒,大声啼哭。
子薇轻轻地拍拍小狼,低头向怀中的小狼看去,身穿红色肚兜的小狼身上隐隐有一层护体光晕,只见一层淡白色的玉光如同一件玉衣覆盖在小狼身上。
她心中骇异,以为小狼被闪电击中,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作出V字形,满脸笑容。
子薇身边的翠儿和白芷看着子薇的手势,不明所以。
“胜利!”子薇对翠儿轻声说,侧身又对白芷说:“胜利!”
“胜利!”翠儿点点头,伸出食指和中指。
“胜利!”白芷喃喃地伸出食指和中指。
子薇身上的五彩霞光与小狼身上散发的玉光渐渐形成一股强大的光晕,当雷声闪电渐远时,这道光晕也渐而消散。
“九天玄女!她真的是九天玄女!”众人仰望着那道渐而消散的光晕呢喃。
子薇回过头望着她身后的众人,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坚定地说:“胜利!”
众人俱伸出食指和中指,大声地吼:
“胜利!”
“胜利!”
在“胜利”的呐喊声中,子薇抱着小狼坚定地一步步地狂风中向城南走去。
蓦地,倾盆大雨哗哗而下,以横扫万钧之势,汹涌而来,黄豆大的雨珠砸在地面所有物什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