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举背着全身包裹得如同粽子一样的奕帆从森林里探出头来。
狭窄的林间小路上一队契丹游骑兵经过。
从高大举的角度能看到两队契丹游骑兵在关口换班值守,数数人员,足有十人队。
“喂,你要死别拖累我呀!”高大举放下奕帆,拍拍他的脸。
但是奕帆仍然昏迷不醒。
“真想把你只褐马鸡扔在这里算了。”高大举恨恨地说。
高大举爬到前面芦苇丛里,折断一把芦苇杆回来,从中挑出几根大的来放在奕帆腰包里,其余的放在自己裤腰上,再插一根在奕帆嘴里。
“托你的福啊,我们这下河玩去,你要命大就不要死,免得说我救人不救到底。”高大举唧唧歪歪地念叨着。
远处关口的游骑兵换防完,天快黑下来了。
高大举扶扛着奕帆来到木里河边,看着悬崖下奔腾的河水有点发怵。
雨季中的木里河河水上涨,河深水急,两岸岩石嶙峋,坡陡壁峭,常人都行走艰难。
高大举既无法再带着奕帆冲过十名契丹游骑兵防守的关口,也无法再背着奕帆行走在这山高岩陡的峭壁上。
唯一的路就是水路。
可这木里河夏季是丰水期,水流湍急,暗石密布。
高大举藏好奕帆,返身回到林中,猫腰从关口上方横过,来到关口前方河水拐角处。
他搬来几块大石头,憋着一口气,将所有的大石头扔进河里,状如人跳河一样。
咕咚咕咚,大块大块的石头被扔进河里,原来潺潺欢快奔腾的木里河河水撞起冲天水花,两岸水鸟啪啪啪地飞起,发出尖锐的恐惧叫声。
关口的游骑兵彼此望望,齐齐地站起,荷戟持刀冲向拐角。
高大举健步如飞,如同一只猿猴在林间奔跑跳跃,他回到奕帆藏身的地方,扛起奕帆,以千钧之力将奕帆抛出。
奕帆如坠落的风筝施施然飘落进木里河。
高大举随之一跳,扑通一声跳进了湍急的木里河。
拐角处的契丹游骑兵似乎又听到什么声音,相互望望,齐齐地往回跑。
高大举从河里冒出头来,吐出一滩水,大吸两口气,四周望望,却没有奕帆的影子。
高大举又憋着一股劲,重新潜入水下。
奕帆落在水中缓缓下沉,然后被卡在两块石头坑中间。水面上冒出一串微不足道的气泡。
高大举再次钻出水面,放眼看看四周,还是没有奕帆的影子,只得再憋一口气,潜水去找。
高大举终于看到奕帆落在两块石头中间,伸出双手捞着奕帆往上面拖,却拖不动,围着奕帆转了圈,发现他被卡在两块石头中间,便再潜深水双手合抱,终将奕帆扯出深坑。
高大举将奕帆拖出水面,使劲拍打他的脸,奕帆吐出一串脏水,高大举从腰间掏出一根芦苇管,插在他嘴里,拖着他前行。
经此一翻折腾,关口的游骑兵已经赶到,他们指着河中间随水沉浮的高大举和奕帆叽里哇啦一阵叫嚣,乱箭齐发。
嗖嗖嗖的乱箭坠入木里河。
高大举右胳膊上中了一箭。
他回首愤怒地咒骂道:“欺你高大爷在水里,有种咱们岸上见!”
高大举伸出左手,猛地折断箭杆扔掉。
趁这间隙,奕帆又在河水里往下坠去。
高大举重新抓住奕帆,奋力划水前行。
岸边林中的游骑兵锲而不舍地追击,边追边向高大举发箭。
一路箭雨。
高大举只顾着逃命,不期前面是百尺瀑布。
丰水期的木里河本来水流湍急,这百尺瀑布更是汹涌澎湃,轰隆轰隆的水声炸响,瀑布下方布满礁石,水花四溅。
“哥们,咱们赌命大呗。”高大举呢喃着说。
他迅速地抽出腰带,将奕帆的手腕和自己的胳膊缠绕一起,还没得来思考,数道洪水涌来,将他们推下百尺深渊。
“啊啊啊!”高大举发出一阵恐惧的喊声。
岸边林中的游骑兵望见高大举和奕帆被强大的洪峰推向瀑布,相互撇撇嘴,转身离开。
如此高大的瀑布,哪有跌下不死的?
木里河冲出群山,平息暴躁,收敛心性,缓慢而服贴地流向黄河,以滴水之势终归大河,再折而向东,海洋才是它最终的归宿。
水滴成泉,百川归海。
河滩上趴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尸体。几只沙蟹在河滩上沙堆里忙碌,它们经过这两具尸体身边,伸出蟹钳触触。
那两尸体没动静。
沙蟹不感兴趣地离开,继续它们的功课。
一群食腐的秃鹰拍打着强健而宽圆的翅翱翔在沙滩上,发现沙滩上的美味食物后齐扑扑地落下,张开弧形垂突而尖利的喙钩,啄食眼前的美味。
剧烈的疼痛使高大举清醒过来,他猛地坐起,群鹰并不惧怕他,只是轻轻地掠起,退后几步,再去围攻另一具尸体。
高大举站起来,咕哝道:“所有的鹰都讨厌!”
见三五只秃鹰正在用钩嘴撕裂奕帆那些烂布条,他腾地站起,诅咒道:“你这些死鹰,他也是死鹰,你们都是死鹰!”
高大举赶走秃鹰,蹲下身子拍拍奕帆的脸:“死鹰,你还有得活不?”
奕帆一动不动。
高大举伏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奕帆胸口听了听,再无动静。
“废了这许多功夫,还是一只死鹰。早知我就不救你了。反正我也没救过人。”高大举不再管奕帆,瘸着一条腿离开。
高大举胳膊腿都受了箭伤,他看看伤处,咧咧嘴,继续一瘸一拐地前进。
隐约听到身后有呻吟声,他蓦地回头,边跑边挥舞着大手朝那些重新聚向奕帆的秃鹰大喊:“滚开滚开,他还没死,这只死鹰还没死!”
高大举扑向奕帆,扶他起来,拍拍他的脸:“死鹰,死鹰,你再说说话,你没死吧?”
奕帆的眼睑颤动,轻轻地睁开一条缝,他想笑,但头上包裹着一些高大举的烂布条,他的笑看上去很难看。
“我,知道是你,高大个。”他说,又闭上眼睛。
高大举咧嘴大笑:“你这小子,还知道是我,算我没白救你。”
高大举弯下身子,将奕帆扛在背上,朝前走。
“我能走。”奕帆喘息着说。
“那是。”高大举满不在乎地说,“你当然能走,反正还有两只脚在身上。”
趴在高大举身上的奕帆甩甩腿:“我感觉不到我的脚。”
高大举兴高采烈:“你这只猫头鹰有人脚吗?”
奕帆苦笑:“那你是知道我是谁了。”
“不知道,一只死鹰。”高大举背着奕帆埋头走路,他本来腿和胳膊都受了箭伤,这背着奕帆走远了还是有些吃力,那样子更显滑稽,瘸腿拐得更厉害了。
“省点力气吧你,这还不知什么地方埋伏有游骑兵,咱们得快些离开这里。”高大举喘着粗气说。
奕帆望望周围:“这是什么地方?”
“木里河,黄河渡口。”
“什么?木里河?我们应当在漓水黄河渡口。”奕帆惊讶地说。
高大举气哼哼地说:“你只说了黄河渡口,这黄河渡口有二三十个,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渡口?再说我能救你就不错了,就别管什么渡口了。”
“只怕我们,也到不了什么渡口了。”奕帆喃喃地说。
“啥啥?”高大举不解地问。
奕帆不再说话。
高大举抬起头来。
前方数百步外,一字排开着一队契丹兵,前列蹲下,后列站立,但所有的人都将箭头瞄准他们。
“怎么我走到哪里都有伏兵呢?”高大举郁闷地说,他瞧瞧四周。
左边是黄河,丰水期的黄河汹涌澎湃,水面宽阔,他们就算跳进黄河也游不到南岸,何况这距河还有一段该死的开阔地。
右边是稀疏的针叶林,他独自一人尚能跑进林里逃命,但背上奕帆那只是箭靶。
唯一的路就是后退。高大举确定了行动方向,背着奕帆转身向后逃跑。
但刚跑两步,他便生拉拉地如木偶一样站住。
山脚转出一队人马,数面黑色条形狼旗猎猎风响。
一匹枣红壮马上端坐一位墨黑铠甲、英俊勇敢的契丹少年,他旁边是一位膀阔腰圆、如山一样健壮的大力士,大力士手中的长戟上插着一颗狮子面具人头。
那枣红壮马上的战将正是耶律德光,旁边那大力士是他的三弟耶律李胡。
在耶律德光和耶律李胡身后还一字排开着三名游骑兵,每人手上都举着一颗人头,分别是水蛇、小鸟和老虎。
“那是狮子!”奕帆喃喃地说,“他们割了他的头。”
“还有你的其他队员,都被割了头,太惨了你。”高大举也喃喃地说,“幸好我不是你的猫头鹰队员。”
“猫头鹰,你还真命大呀,你是逃不出我契丹境地的。”耶律德光喊道。
“我不逃了。”奕帆也喊道,伸出缠满破烂布条的手敲敲高大举的头:“反正我全身受伤。这个笨大头是被我威胁才救我的,你放过他吧!”
高大举喃喃地说:“你才是笨鹰,死鹰!”
耶律德光哈哈大笑:“其实我不确定你是猫头鹰!”
奕帆牵牵缠着破布条的嘴:“你没那么笨。”
耶律李胡高兴地问德光:“二哥哥,你说那个笨熊是猫头鹰吗?他的面具呢?我要把他们所有的面具都收齐,那才好玩呢。”
德光冲奕帆大笑:“猫头鹰,我三弟李胡问你的面具呢?如果你乖乖交出来说不一定他会饶过你的。”
“我的面具在这呢,三皇子要尽管拿去就好。”奕帆大声说。
耶律李胡听说面具在,便策马上前去拿面具。
奕帆扭头看看四周,实在不知该往何处逃。
“趴下!”电光火石之间,他猛拍高大举的大头,并用尽全身力气将高大举压下。
啪哒一声,高大举仆身向前,将奕帆甩出老远。
“李胡!”耶律德光高声大叫。
天空中飞舞着万千利箭,箭幕越过高大举和奕帆,直向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耶律李胡而去。
耶律德光策马飞身上前,挥剑拍落疾飞到耶律德光面前的利箭。
待耶律德光再抬头时,只见前面那队契丹士兵的身后竖起一面鲜红的大旗,旗上斗大的“郭”字,旗下白马上胯坐着一名英武少年。
德光盯着那少年似曾相似,俄倾,他面露笑意。他认出来了,那是当年血战幽州时识破阿保机以假乱真之计的郭小拽,现在的云州节度使。
只见郭小拽举起手中利剑,冷冷地说道:“射!”
天空中如蝗虫一样漫天飞舞着乱箭。
高大举蒙着头朝奕帆喊:“这是什么情况?两队契丹人掐架?”
奕帆的眼睛望向远处的小山岗:“笨大头,不止两队,是三队。”
乱箭如云,嗖嗖落在两人身边。
“我的妈吖,到底你惹了多少仇人呀死鹰。”高大举就地滚到一边,躲过一阵箭雨。
耶律德光护着李胡返回卫兵中间。
“组队!”耶律德光喊道。
众士兵立即排列阵式。
郭小拽的是步兵,耶律德光是游骑兵,纵使郭小拽人多,在这河滩上也不一定取胜,地势对耶律德光有利。
“咚咚咚!”
蓦地,在耶律德光身后响起三声异样的进攻鼓声。
耶律德光回头一看,身后小山岗上是上千身着契丹军服的士兵,但那些士兵前面却高高地飘扬着一面红字帅旗,帅旗上是一个斗大的“马”字。
帅旗下,昂立着一位高大健壮的少年英雄,他手持子午双剑,面色如冰,眼角飞扬,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
“耶律李胡,当年你逼死我父,今天要你偿命来!”
那人冷冷地喊道。
“这又是什么情况?”高大举喃喃地说。
“滚。”奕帆吼道,率先滚向黄河边。
高大举也抱着头随着奕帆滚向黄河边。
耶律德光勒马,大喊道:“马化平,你无故犯我契丹境,休得猖狂!”
那小山岗上的少年英雄正是马化平,新任幽州节度使,继红袍将军周德军战死后的幽州最高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