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只肥硕的红嘴鸥经过漫长冬季的滋养,伸长漂亮而醒目的深红色喙嘴,扬起净白眼圈里那双黑色的眸子,畅快地在温暖的**中游过,仰天嘎嘎地呼朋引伴。
一群斑头雁经过长途迁徙而来,落在**边一丛湿苇里。经过漫长的冬天,它们如此渴望拥有一处温暖而舒服的巢穴。
水雉鸟尖细的长脚在睡莲和荷叶上敏捷地行走,如同跳芭蕾舞一样,轻快而优美,嘴里发出似猫一样的喵喵声。
**边上,浣衣少女一边浣衣一边哼曲,两个三五岁的小子在相互打闹。
远处的沙洲上,年轻的沙陀少年在较量格斗技巧。当兵打仗是沙陀人最光荣的出路,身手敏捷,强壮有力,擅长个人战斗,这些都是沙陀人最看重的素质。当然,如果具备领兵打仗的本事,那就是一家子生存的最大保障。
沙陀原是来自西域的一个民族,数百年间与大唐民众水乳交融,相互通婚,共同生活。自大唐太宗起,沙陀族人便因其骁勇善战而屡建奇功。
大唐王朝灭亡后,坚决维护大唐王室正统的沙陀人、晋王李存勖成为大唐宗室以及力图复辟盛唐王朝的各级军中将领的心中圣地。
而晋阳,则是晋王李存勖的王都。
三月的**,公元九百二十年,大唐帝国天佑十七年,春季姗姗来迟。
在**九曲河弯一座叫小钟山的山上,一栋依山傍水、景色秀丽的小院里,从楼上能看见**水南流而去,东边则能望见太阳从晋山上喷涌出来的绚丽。
这里似乎是一处普通的民宅。至少外表如此。
宅子里平常能看到三两个粗使丫头,院门口有一个精神不振、满脸胡须像青年人也像中年人的汉人,内院里有一个瘦削、寡言少语的年轻人一天四处晃荡,他的眼光大多数时候会斜着瞄向后院的一栋小楼。
走进后院,这里的光景便与前院大相径庭。满院是奇花异草,雕栏玉砌,地面铺着厚厚的来自波斯帝国的金色线毯。
小楼里另有两名精致婢女,她们走路来回都是轻轻的碎步,说话是细细的燕语,做事是极精细地认真,似乎生怕打扰了谁的午睡一样小心。
小楼的窗棂里飘逸出一股淡淡的檀香,蕴含着一股清宁静气的薄荷香气,终年如此,日复一日。
这里没有歌舞,没有宴客,没有喧闹,甚至没有人大声说话,如同一个沉睡着的王宫。
晋阳城里没有人知道这家宅子,也没有人知道这家宅子里的主人是谁。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能说出这里的主人是谁。
晋阳的春天姗姗来迟。
晋阳的太阳终于照着那栋雕着窗花、飘逸着檀香和薄荷香气的小楼窗棂上。
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宅子围墙上端,这是一只知道春天来到便早早飞出巢穴的勤劳小蜜蜂,它飞过前院高大的桦树和栎树,灵敏的嗅觉嗅到后院满院的芬芳,便一头闯进这幽深而神秘的后院,在一个美丽的窗棂格上停留。
透过雕花窗棂,这只勤劳的小蜜蜂发现小楼正中一具豪华而精致的卧榻上躺着一位睡美人,在如此美丽的春天竟对身边的无限景致无动于衷,她睡得很沉,略有些轻微的鼻息。
在这位睡美人旁边,有一位脸蛋生动的小姑娘在绣花,偶尔抬头看看楼外的春光,偶尔抬头看看眼前的睡美人,其余的时间则低头专注绣花。
小蜜蜂那卧榻上的睡美人不再感兴趣,却对小院子里的诸多鲜花非常高兴。小蜜蜂甚觉无趣地望望卧榻上的睡美人,嗡嗡叹息着离开。
楼下那个叫揽月的小丫头发现了这个冒失的陌生动物,有点惊慌地拿了苍蝇拍子来驱赶它。
小蜜蜂一会儿飞到盛开的玫瑰上瞧瞧,一会儿飞到碧绿的蜀葵上嗅嗅。
小丫头揽月蹑手蹑脚地跟踪着小蜜蜂,扛了苍蝇拍子毫不留情地来拍打它,似乎怀着深仇大恨般,不打死它就不罢休。
正钟情于一丛报春花美味的小蜜蜂不提防有人会将它往死里拍,更不相信有人会不顾那些美丽花儿的生死而用力拍打。但事实就是如此,在将两株报春花枝条拍断后,小蜜蜂大睁着双眼香消玉殒。
揽月宁可不要那些美丽的花儿活着也不能让小蜜蜂影响楼上那位睡美人的安宁。
听得后院有稍许动静,那个瘦削的少年便走进后院,看清是小丫头揽月在捣乱后,严厉的眼神中有询问。
揽月伸出鲜红而肥美的小手,手心里是那只才死去的小蜜蜂和两片报春花叶。
“我怕这蜜蜂会叮公主——”揽月怯怯地解释着说。
少年点点头,冷冷地说:“下次小心声点,不要吵了公主。”
“诺。”这位叫揽月的小丫头吓得一溜烟碎步出小院,将死去的小蜜蜂扔得远远的。
还好,这只小蜜蜂没有蛰到公主。如果蛰到公主,那整个小院里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踏踏踏,那看似如同看门人一样、精神不振的中年人蹒跚着走上小楼,再绕过回廊,轻轻地走到那睡美人旁边。
正在卧榻旁绣花的俊俏丫头采枫抬起头来,冲那人轻轻一笑。
“她醒过吗?”他问。
这话他问了一千遍或一万遍了,仍在问。虽然他每天都在问同一个问题,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不同的回答。
绣女采枫轻轻地摇头:“回将军,你今天都来问过四遍了。以往你一天也只问三遍呢。”
那被称作将军的人无言地苦笑一下,实在不忍心离开的样子,最终还是轻轻地叹息一声,转身下楼。
来到外院门口,他依在门槛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春水。
“这都两年多三年了,你啥时能醒过来呢?”他轻轻地自言自语。
在他身后,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他没有回头,更没有去理睬那叹息之人,只是悠悠地说:“你想去看她就去看她吧。”
良久,他身后传来回话:“她好点了吗?”
他没正面回答,却答非所问地说:“我们都吵了两三年了,可是她还是昏睡不醒。”
他身后那人轻轻地说:“她定是心里记恨着你出卖她,所以不愿意睁眼看见你。”
随着话音未落,屋檐下走出刚在后院的瘦削少年。粗粗看去,他面色忧郁,眼神无光。
这少年背上背着一张排驽。
时光悠悠,三年前那个守卫幽州东城、智袭萧敌鲁大营的叛国者之子卢少羽,如今依然瘦削如初,只是,他又长高了许多,英俊的脸上有着一双忧郁的黑眸子,这使他看上去有些男生女相,俊美而清秀。
他的对面,那个依在门槛上的中年人,就是当初晋王智取幽州时的功勋斥候猫头鹰,真实姓名叫王奕帆的潞州人,化名卫礼,子薇口中的骗子、贼眼睛。
王奕帆精神萎靡不振,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所以看上去不知是实际年龄。
王奕帆拿着一把手柄上雕有玫瑰花的匕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面上划着,说:“你再激我也没用。她不醒我就不会走。”
“可是你不走她就不会醒。”他身后的卢少羽固执地说。
“她不醒我不会走的。”王奕帆坚持说。
他身后的卢少羽更固执:“不管她杂样我都不会走的。”
一阵扑腾声从江边传来,不知是什么搅动了一池春水。
两人停止争吵,侧目倾听。
斑头雁从江边湿苇丛中飞起,水雉鸟从荷莲上哧溜潜入水中。
那些漂亮的红嘴鸥嘎嘎尖叫着群起,**边上顿时群鸟飞舞。
有人从远远的东边晋山而来,听得脚步声似乎只有一人。
王奕帆扭扭头。
卢少羽眼光倏地变化,犀利如刀,几乎是刹那间他便闪身不见。
院子的大门缓缓地悄无声息从内里被紧紧地合上。
王奕帆起身吊着肩膀晃着脑袋朝晋山一侧荡去。
一个肩上挎着布袋的青年沙陀女子从山脚往上而来,她一路张望,似乎迷路。
王奕帆就地坐下把玩着匕首。
那女子突然看见王奕帐似乎吃了一惊,马上换了脸色问道:“这位大叔,请问我这要往三道里走该往哪走呢”
王奕帆看她一眼没言语。
那女子略停了会儿,见王奕帆不回话,也就径直往山腰走。
等她走过,王奕帆才在后面问道:“姑娘是往三道里走的话似乎走岔了道。”
那女子回过头,有些难为情:“我这几年不走,就记不清路了。”
“姑娘是三道里人?”王奕帆问道。
“是啊。我娘家是三道里人。这有人捎信说我娘亲生病了我得回去看看。”那女人四处瞧瞧:“请问大叔我这该往哪走了呢?”
“你得下山,沿河边走,过了这山再右拐就好找路。”王奕帆埋头说。
“哦。谢谢大叔。”姑娘回头往山下走,走过王奕帆身边时又随意问道:“大叔你住这山上吗?”
王奕帆抬头看着姑娘笑:“我一流浪之人,哪有家呢?”
“哦。那这天晚了,大叔得快些找安身之所。”姑娘走过王奕帆身边,好心地说道。
王奕帆没说话,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姑娘。
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侧身下山。
王奕帆脸上的笑容越加灿烂。
姑娘走了几步,回头见王奕帆还在望着她,羞红了脸。
“是啊,这天晚了,姑娘怕是走不到家了。”王奕帆望着姑娘的背影喃喃地说。
说时迟那时快,王奕帆将匕首往树干上一戳,凭借四两拨千斤之力,纵身而起,脚踩树杆,一手向前面正往山下走的问路女子拍去。
那女子听得背后声音,就地往旁边一滚,手上从布袋里已掏出一根软鞭,她躲开王奕帆的攻击,反而将软鞭甩向王奕帆,那鞭子直向王奕帆脖颈卷去。
王奕帆一手抓了软鞭,一手持了匕首扔向女子。
只听得唉呀一声响,那女子前胸正中匕首。
王奕帆再将软鞭一拉,那女子无力相较,被王奕帆压在膝下。
“大叔你何故心生歹意?小女子乃回娘亲无意冒犯啊!”那女子被王奕帆狠狠地压着动弹不得,出言求饶。
“你是谁?奉了谁的命令来的?到这干啥来?”王奕帆将匕首轻轻地在那女子脸皮上划来划去。
那女子扭头哭泣:“大叔,小女子——”
不待她再说下去,王奕帆的匕首往下一滑正中女子的脖子。
一股鲜血喷溅,女子捏着喉咙挣扎着呼喊:“救命——!”
王奕帆伸手捂着她的嘴,面无表情地看她渐渐软手。
卢少羽自山上哧溜下来,“你怎么就将她杀了?这么乱杀无辜。”
王奕帆不说话,猛地一扯那女子的内衣裤。
那女子下身没东西,是一个宫中太监,根本不是女子。
“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宫中太监而不是普通百姓女子?”卢少羽不置信地问。
“她刚才问路时我见她没耳洞。沙陀人哪有不穿耳洞的?再说她这么晚了才回娘家根本就说不通,三道里距这还有好几里路。一个年轻女人会走夜路吗?”
卢少羽想想也是。三道里距这好几里里,这姑娘傍晚了还在这山中转悠干嘛呢?
“但是你也不能因为她没耳洞就杀了他呀?就算他是太监吧总不能说所有的太监都是坏人对不对?”卢少羽还是不服气地咕哝道。
“我没有想杀他,如果他不用软鞭回击我,我会收手的,只是吓吓他。他有武功,感觉到我在背后偷袭他就不假思索地用软鞭来袭击我。”王奕帆冷冷地说,“一个平民百姓会随时准备战斗吗?”
“总是你有理。”卢少羽不服却只得承认对方有理。
“把他挪到树林中藏好,我晚上来埋了他。”王奕帆说,“你不要被声东击西。”
卢少羽撇撇嘴:“我都看过了周围没情况。”
王奕帆弯腰拖那已断气的太监。
卢少羽踢了一脚:“你这杀了他,我们只怕就惹上宫中人了?”
“你个猪呀,你没想想,都有人来这了,我要不杀了他,还不一样暴露?”王奕帆说。
“到也是。”卢少羽有些闷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