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明浑身湿透,猛灌了好几口水,才被人拖上岸。
他满脸哀怨,大喊大叫着,片刻都不得消停,突然被水呛到之后,竟然不知怎么,仰面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场面尴尬,又无比心酸。
先前跑去河堤上做工的众人,瞧着这边的动静,频繁的探头过来。
“大人!”杜智多心烦意乱:“你看看这个刁民!他这是诚心耍赖!”
李潜神色很冷,并未做任何言语,就连李定安都拧着眉头不回应。
杜智多继续道:“大人明察秋毫,已经做了推论!他居然以死逼迫朝廷命官,妄图搅乱我朝律法,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依杜公子之见,应该怎么做呢?”李潜淡淡的问,完全听不出情绪。
他墨色如夜的眸子,在这样的阳光下,显得越发的深邃,甚至隐隐透着寒意。
杜智多感到有点心虚,不过转念一想,平日这个钱序没少吃他的好处,这会儿在他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还敢跟他甩脸色?
难不成真把自己当成蒜了!
他暗暗瘪了瘪嘴,开口时仍不改心中所想:“此等刁民,依杜某看,就应该把他抓进大牢里!不然若是人人都像他一样,那我们这些乡绅,岂不是任人宰割?再者,李大人岂不是日日要被这些刁民所累?钱大人,李大人,杜某的意思是,绝对不能纵容姑息这种无耻蛮横的行为!”
杜智多义愤填膺,一副十分正义的模样。
在一旁垂着视线的苏漾,狠狠的咬着口腔内的嫩肉,才克制住不断往上涌的怒意。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她现在就想把杜智多的头拧下来。
这件事情原本究竟如何,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李潜和李定安此刻不说破,不代表他们永远不会处置他。
杜智多霸占农田,强买强卖,还要将被他霸占农田的无辜的百姓,丢进大牢里吃牢饭,会不会太过分了?
在得意的时候,赶尽杀绝,就不怕有朝一日被反扑吗?
不。
这种人认为自己会永远得势,故而才会如此猖狂。
口腔内有咸咸的血腥气氤氲开来,微微的刺痛,让苏漾慢慢的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盛夏的午后,蝉鸣声不止,整个河滩人群拥挤,本该是嘈杂喧闹的,却像是说好了般,无人发出半点声响。
就连熏热的风,似乎都凝滞了。
唯独那个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人,还在完全不顾形象的搓手顿足,哭爹喊娘。
苏漾静静的望着,平静如水的眸底,藏着不为人知的心疼。
单薄的中年男人,狼狈不堪,无能为力之下,只能将自尊抛弃,想换个所谓的公平。
苏漾怎能不知他的心思?
以前从军的时候,见过不少这般无赖胡闹的人。
当时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不把尊严当回事,后来才知道,对生活在底层的穷苦大众来说,走投无路之下,尊严能算什么?
它可能比不上一顿饭,一个馒头,甚至是阴雨天凑巧躲雨的破旧屋檐。
越是穷困潦倒的人,越是现实,残酷的现实璀璨之下,尊严便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
对苏漾李潜这样尊贵、生来便什么都不缺的人来说,尊严是争执的一口气。
对张建明这样一无所有的小老百姓来说,尊严太沉了,沉到提不起来,又太轻了,轻到任何不足为道的东西,都比它重要。
苏漾眼睛有些热,不知是不是气温突然变高的原因。
她不愿再待下去。
“走吧。”苏漾收拾好情绪,扯了扯李潜的衣袖,她那张过分美丽的白皙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李潜注意到她眼角水色的红,缓慢弯腰,将她搀扶起来。
杜智多喜不自胜,关切的道:“钱大人,您这是要回去?”
“夫人乏了。”李潜道,目光在张建明身上顿了顿,提点李定安道:“李大人,本官虽然无权过问夀春的事情,但方才杜公子所言极是,若是纵容这种妨碍公务的百姓大量存在,只怕你每天都有解决不完的糟心事。不如,就把他关进大牢里面,以儆效尤吧!”
李定安愕然。
杜智多倒是口吻里藏不住的得意:“钱大人英明!这样做,才能严肃律法,叫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刁民,再也不敢胡来!”
“杜公子所言极是。”李潜颇为欣赏的口吻。
他演戏演的太过出色,以至于杜智多完全被骗了过去,心中沾沾自喜的道,他在看人方面,还从来没有走眼过。
这个钱序表面上倒是一本正经,没想到比李定安还识时务,懂变通。
倒是李定安,明明和他一伙,还要端着架子,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清正廉明的模样,实在是叫人想要发笑。
“李大人?”杜智多不知不觉中,已然将自己当成了主子里的一员,他敲打李定安:“钱大人都这么说了,还不把他关大牢里去?”
李定安犹豫着,人在底气不足的时候,下意识的会弯腰,他同李潜和杜智多打商量:“下官认为,他这种行为虽然可耻,但是念在他着实可怜的份上,不如就到衙门里稍微教育一下,放他回去吧!”
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继续道:“张建明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全都张着嘴等吃饭呢,他要是进大牢里面去了,全家人怎么活?”
“那不是本官能管得了的。”李潜冷情冷心的说,眉眼也是相当的犀利无情:“他若是杀了人,本官是不是也要顾念他是条鲜活的生命,慈悲为怀,将他给放了?李大人也是读圣人书考取功名才来当官为民的,自然听说过一句话,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
他挑了挑眉,浓浓的嘲讽从齿缝间溢出来:“李大人如此心软,不如出家当和尚吧!”
杜智多简直想要为这番话拍案称绝。
要不怎么说人家钱序就能在京城混的如鱼得水呢?
瞧瞧这份觉悟,要比李定安高出来不知多少段位!
杜智多想赶紧的将这件事解决了,把张建明送进大牢,也算泄了他心头之恨,于是暗搓搓的给李定安施压。
“李大人,钱大人所言极是,此等刁民,您还在犹豫什么呢?”他委屈的道:“您不能因为怜惜他可怜,就对他放任至此,也不能因为杜某做生意赚了些银子,被他讹诈了些也觉得无甚大碍,在咱们大越的律法面前,难道不应该一视同仁吗?还是说,这就是您所坚持的正义?您若是今天不给个交代,是要寒了杜某,以及夀春所有乡绅商贾的心吗?”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严重。
李定安看着张建明的眼睛,那双沧桑的、哀愤的、无助的目光里,有着太多他无法直视的东西。
他咬了咬牙,偏过头去,挥了挥手,叫人把张建明给架了下去。
本以为哭嚎的张建明会再闹一通,没想到这会儿却安静的出奇,只在渐行渐远,身影都快看不到的时候,忽然大声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