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潜第四次提出辞官,他的年龄,正是恰逢壮年,也正是埋头苦干的岁数,而他却无心朝政,只想养老。
他的辞呈出现在书桌上的时候,容时一丁点都不觉得意外,实际上,和他预料的一样,他估摸着大抵这两年,就会收到辞呈。
还真是完全如猜想的那般,没有一丝丝的不同。
他看着这张辞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从第一个字,连标点符号都不肯放过。
李潜的字龙飞凤舞,是相当具有风骨的,就像他的人一样,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但这漫不经心非但不会被人轻视,反而让人敬畏。
在外人的眼里,他总是危险的。
民间有好事者,曾私下将他的经历编成戏曲,广为流传,同时民间众人对他褒贬不一,但无一例外的认为他很可怕,能避之则避之。
实际上……他们都误会了,对李潜有着深深的误会。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但他绝不符合大众对于温柔的固有观念。
温柔并不是眉目温和,也并不是斯文有礼,那只是表象,判断真正温柔与否,要看他做了什么事,用什么方式,以及他待他人如何。
温柔可以伪装,但真正温柔的人,根本不需要以此来标榜自己。
很多人外人面前表现的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到了独自一人时,才会卸下面具露出嗜血的嘴脸,尖酸刻薄,不择手段。
李潜恰恰相反。
他模样生的好看归好看,可年轻时相当的邪戾,看起来凶巴巴的,很是不近人情。
那也仅仅是表象。
世人行走人间,有用柔软嫩肉做武器的,鲁莽的迎头撞上这个琉璃多彩却残酷无比的世界,率性却也伤痕累累;亦有人用硬壳将嫩肉包裹,理性权衡利弊,每走一步都精打细算,小心翼翼的与这个世界博弈。
李潜属于后者。
装备的武装越厚越多,他仿佛就越安全。
冷冰冰的面具也好,狠辣果断的手段也罢,不过是他的武器罢了。
为什么容时知道?
他每次看他的奏章,都能从中窥探触摸到他那颗藏得很深的、火热诚挚,又善良温柔的心。
他关心的不是如何保住他的权力,他对那些并不在意,他关心黎民百姓如何安身立命,关心莘莘学子如何能为国效力。
温柔的爱着这个人间,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它,慢慢的改变着它。
李潜的辞呈写的真切,但大部分并不是诉说自己的功劳,他对那些也不在意,他在心中说的,都是对他的期待。
期待他成为怎么样的一个帝王,相信他能够做到哪一种程度。
他对他充满了信心,鼓励他,称赞他,但也刻薄不留情面指出他的缺点,再三责令他要慎独,要多读圣人书,要时刻反省自己。
信中列举了一些官员的名字,都是他认为的可以委以重任的人。
除此之外,还有他的道歉。
李潜在为十八年前的那个雨夜道歉,为他亲手杀了李知——他的父亲,在对他道歉。
容时那时候确实不懂,他不懂为什么自己得了生路就一定要斩断别人的活路,不是还有另一种选择,是大家都好好活着吗?
等做了皇帝之后,随着时间慢慢的流逝,他就慢慢的懂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对于皇位有执念的人,未能得到想要的,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李知对于皇位的痴迷,近乎到了疯狂的地步,让他得到过又让他再失去,于他而言,活着也是煎熬,还不如去死。
李潜忍痛为他安排了最好的结果。
那一刀永别,是他给的温柔。
容时看完信的时候,眼泪婆娑,他头一次哭这么痛快,恨不得将这二十多年的委屈忧伤难过,一同发泄出来。
他批准了李潜的辞呈,隔天请他进宫用饭,苏漾陪同。
没有宫人在场,这一顿饭就是家宴,三个人都不拘谨,饭桌上氛围很是和谐融洽。
容时问起如初的终身大事,苏漾苦恼的摇摇头,说人家姑娘家主意大得很,谁都看不上,也没那门心思。
她旁敲侧击的提醒过几次,说是遇上喜欢的可以带回家看看,都被如初敷衍的应付了事。
“她说嫁什么人,自个还是个孩子呢。翻来覆去挂在嘴边的便是这句话。”
“她生性自由惯了。”容时说道:“由着她吧,人一生能够随心所欲,委实是件幸运幸福的事情。”
苏漾笑着道:“她还小,一天到晚只想着玩,你们啊,一个个的都把她宠坏了,她经常说嫁不出去就让哥哥们养。”
她拿捏的口吻分寸刚刚好,俨然就是如初再现。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容时的表现和平日无异,他在他们面前,始终都是和小时候一样,从没有说当了皇帝之后,便开始摆谱儿。
他敬重他们,深爱他们,同时作为家中年纪最大的孩子,他还是更关心他们的。
“爹爹辞官之后,准备做些什么?”他猜测着说:“先前听如初说,你应承给娘亲游山玩水,推脱了一年又一年,如今总算有时间了,打算去哪里玩?又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她倒是什么都同你说。”李潜提到自己古灵精怪像极了苏漾的女儿,脸上佯装无奈,口吻中却满是宠溺之情。
他没有否认:“在家歇息几日,诸事安排好便出发,到时候知会你。”
“去哪里?”容时担忧着问道,没有一点窥探防备的意思,眼神中更多流露的是关切和在意:“虽说眼下天下太平,但爹爹与娘亲真要远游,那还是少不了要担心挂念的,期望所有人都是好人,但现实总是与想象有些出入。”
李潜看向苏漾,苏漾瞪了他一眼,就听他还是大胆的开口道:“你娘亲早前就写好了计划,连周游的行程图都画好了,她准备了许久,为父哪敢不从?”
“放心好了,会时常与你写信的。”苏漾笑嘻嘻的,因为期待的到处周游已很久,如今终于能够启程,她看起来很兴奋,脸上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她畅想未来:“若是碰到了好地方,等以后你与熹儿得空了可以去看看。”
容时一喜,随后脸耷拉下来,沮丧的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奔着六七十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