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里光线幽暗,寒气逼人,能感觉到光线的尽头,眼睛看不见的黑暗里,似乎影影绰绰,好似有许多人走动,可集中目光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那里一阵儿热闹一阵儿冷清,似乎有人说话,有人哭喊,有人呢喃,“紫苏……凤凰玉带扣留给你……”
仔细听时,又似乎是风声,呜呜咽咽地吼着,像人在风中哭泣,紫苏听着莫名落下泪来,有些久远的记忆碎片似乎正拼凑着,打着漩融合着,朝她砸过来。
她想爬起来看看四周,却发觉身体很僵硬,似乎行动不便,转动视角突然发现眼前杵着毛毛扎扎的庞然大物——一排遛的螃蟹腿,距离近得超乎寻常,吓得她立刻逃离,却发现这些可怕的螃蟹爪子依然紧跟身侧。
连滚带爬的她,眼睛四处搜寻可以躲避的角落,无意中瞥见身后黑暗处似乎光洁如镜,幽黑的镜中映射出一只巨大的螃蟹,后背上是一张已经睁开双眼的人脸,紧盯着那张人脸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她吓得惊声尖叫,却发不出声音,令她毛骨悚然的是,自己的视线角度恰好就是那双眼睛的位置。
那张人脸呈现出极度惊吓的表情,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痛苦无以言表,这张脸上的微表情像是被显微镜放大似的,在她眼前由害怕到伴随慌乱的惊惧到隐约明了的痛苦,犹如慢镜头一般在她眼里一帧一帧呈现,细微变化着。
终于缓缓地意识到一个残酷事实——在螃蟹后背上沉睡的人脸正是自己!
原以为遇到如此多的奇怪经历,是睡着之后做的噩梦,总以为醒来就会好了,梦里一直提点着自己,这些可怕的事情都是梦,都是梦,一定要坚持,走出来就好了,醒来就好了。
历经千难万难,各种痛苦和煎熬醒过来,终于睁开双眼,终于意识到自己清醒了,可是醒来之后却发现现实更加残忍!
原来作为人类的经历才是梦!
是一堆原始藻类的梦!
梦见自己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生活,经历非人的痛苦和磨难!
作为寄生在螃蟹背上的一堆原始藻类,偶然的机缘巧合,一个女人的血滴到身上之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似乎能读取到女人的信息,吸收融合变异,并通过孢子分裂的方式不断自我复制进化,并将携带的那些信息遗传扩散下去。
难怪记忆中总是许许多多的空白!
因为作为“紫苏”的记忆,全都来自于进入陈紫苏伤口的孢子碎片,在静止期读取那些零碎的片段,之后偶尔感应到的远程信息!
作为真核生物,梦见自己以紫苏的身份,带着凤凰玉带扣离开了时间憩室,回到了人类社会生活,梦见张思齐,一个身手了得强大而神秘的男人。
如今梦醒了,睁开眼还陷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阴影里难以自拔,记忆却一点一滴清晰起来。
彼时在时间憩室里,身中刀伤倒地将死的陈紫苏,血流得遍地都是。干涸许久的石头缝里,有一只小螃蟹悄悄爬向她,在血里打着滚,血浸过它的背,早已干枯的一小撮原始藻类重新活了过来。
作为一堆原始藻类,带着人类的意识,在山洞中醒来,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这种惊吓到脑子要炸裂了,倘若还有脑袋的话,那些作为人类所能经历的苦难,将会是怎样的庆幸!
“紫苏”急急忙忙顺着绿绸带爬下石笋台,她要四下察看环境,对比印证一下记忆中时间憩室里的场景。
河滩上爬满了人面蟹,她用心念控制着大螃蟹的利爪,推搡踩踏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螃蟹,它们的背上背着一模一样的人脸,只是眼睛还没有睁开,大约它们还在梦中以“紫苏”的身份经历艰难险阻吧!
她恶狠狠地抓烂它们的脸,将它们的五官面目揉成一团,恨意难平地踩在脚下。
她很快就爬到了先前躲避用的石墩旁,用锋利的尖爪抠着石面,表面石层混着粘液状附着物簌簌落下,露出里面奇怪的黑色箱体,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但她仍在奋力剥着那些石层,爪尖慢慢折损,断掉,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部分。
这箱子里装着的是杨教授他们押运的文物,外面包裹着的棉花套已经碳化成黑色,她记得当时情形,他们争执起来要把箱子砸开的时候,她看到过,那时她还是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一堆原始藻类,只有简短的记忆,却并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如今那记忆也一并被保留了下来,只是如今的她再也无法忽略这些图像记忆的含义。
她已经成为具有人类思想的灵魂了,只是被以如此不堪的形式憋屈捆绑在原始藻类的躯壳里。
梦里的陈紫苏有多轻贱自己病恹恹的身体,如今的“紫苏”就有多渴望她的身子!甚至远甚于那个不懂珍惜,随意糟践厌弃自己身体的人类!
想起那人的生活,恨意就占据了她全部的想法!
她是真馋她的身子啊!
她恶狠狠地挥舞着已经断掉的蟹爪,将剩余部分费力插进黑色木头里,她要生生用爪子把那箱子抓出个缺口,好看一眼里面的东西。
断掉的蟹爪,犹如断臂,血肉模糊中插进木箱子的疼痛,让她感同身受,原来这就是心意共生能够控制螃蟹的代价!
可不看到最后绝不死心,绝不承认自己只是一堆变异了的真菌生物!
她多想刨开箱子就能证明自己是错的呵!
可是很快她就看到了一张有些糟朽的黄色封条,模糊到难以辨认的蝇头小楷:癸酉年乙卯月安阳商墓。
曾经看到过这行字,却不认识,如今认识了这行字,却再也无法平静,她对着这薄薄的纸条,抓狂到自虐自残,她将剩余的断臂撞向石头,用断臂插身体,期望将背上的这张脸打烂!
这张好似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条,犹如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忽然她感觉到水里掀起极大的动静,无数的螃蟹纷纷快速爬动,又急速被暴涨的河水漫过。
“紫苏”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走,接着被回旋的浪头带进冰冷的水里,瞬间入水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让她本能地挣扎着,呛咳着,假如她还能发出声音,还能挥动四肢的话。
她悲哀地发现,其实在水里她根本不必恐惧,因为她根本不会窒息,不会憋闷,更不需要挣扎,只是漂浮着就很适合这环境了。
疼痛在冰水浸泡之下缓解了许多,像是游离在身体之外的感受,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疼痛就那样存在着,而作为一堆真核生物的痛苦,却愈发清晰可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