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火孩儿
柒瞳2020-07-05 16:1316,694

  实在抽不出时间更新,之前存的番外拿出来,也是后期的出场人物。

  那是至正四年的夏天,是个混乱的年代。这年的粮食很贵,风月凄美,天子在龙床上赶马牧羊,群臣在后花院里摸鱼混水。殊不知黄河下游的泥浆正与民情起泛滥,淮西土地上的庄稼和婆娘的容颜,都在日渐枯萎。

  此时钟离镇的长街上日头毒烈。我和小汤、达子正躲在矮墙下,像是被三面围堵的溃军。

  街两旁的秃柳皆不见了树皮,举着朽骨般惨白的枝杈,坐化在朗朗乾坤里。从街头至街尾,连活狗都不见一条。

  达子已经趴在自己双膝上沉思良久,使我一度以为他已饿死过去。他是我们伙伴之中最小的,却是打架的好手,现在他蜷在那里,似个病恹恹的野猫。

  而小汤的两眼瞪得依然有神。他瘦得精练,细长的脖子上青筋蠕动,核桃大的喉结突然上耸。他手疾眼快,捏住地上一只蚂蚁,迅速塞进口中。

  他砸吧着嘴,表情销魂地品味一番,对我们道:“这些蚂蚁们有个头头,躺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干,就让这些小兵给它寻饭吃。”

  这我自然知道。以前每次挖到蚁王,小汤都要替天行道,将其捏在水中溺死,以示对它不劳而获的审判。

  “我要能做蚁王就好了,天天让手下小兵帮我要饭。”

  如今小汤憧憬地说。

  我没笑话他,因为此时距我上一顿饱饭,也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那是一顿草根大补汤和高粱黄玉馍,当时我大快朵颐,差点噎死。我问一边的二哥为何不吃,他严肃道,饭不是白吃的,吃完你得干活,让咱大哥、爹、娘、侄子入土为安。

  而最后我出去逛了一圈,才意识到天下并无半块属于我家的坟地。二哥叹口气说你滚吧,去要饭养活自己吧!

  我们的头一个乞讨对象,便是地主刘德刘员外。小汤会些花言巧语,他在那高门楼外踌躇满志:“等会儿我就使劲夸那老东西,夸他名字里有个“德”字,求他可怜可怜我们兄弟,这些王八蛋最吃这套。”

  说着,他便昂头挺胸地进去了。

  很快,他便龇牙咧嘴地出来了。他抓着头皮道:“妈的失算了,那老王八蛋说他那个字不是道德的德’,而是得到的得。”他气愤地亮了亮自己的脚板,

  “饭没给一口,还把老子鞋给扒了!”

  我只好匀自己一只给他,后来他用那只鞋为我们换了半碗麸皮金粉饭。

  再后来,我们连麸皮都吃不到了。

  而此刻小汤吃完了蚂蚁,扭头对我说:“想好了就扔鞋吧。”

  我便脱下仅有的一只鞋,用力朝天上抛去。两人仰头看着,那鞋像飘摇的落叶,轻悠悠消失在墙那边。

  “饿狠了,手里没准头。”我解释说。

  “得啦,我迎着日头走,你就朝北去。”小汤说道。

  他使达子在昏迷中醒来:“我们决定去闯闯啦。你打算朝哪走?”

  达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烧鹅……烧鹅,你刚才说啥?”

  “什么烧鹅?”

  我刚才梦见了烧鹅,可一口还没咬下去就被你们拍醒了。”

  小汤叹一口气,拍拍我俩的肩膀:“兄弟,等老子真混成蚁王了,就回来找你们。”

  小汤这年已经有十九,他高我一头,胡髭缭乱,两眼有光,已经很有大人的沉稳模样了。他揉一下我散乱的头发,跳岀蔽身的墙影,赤着脚朝南走去了。

  而其实我是愿意朝北走的。年初的时候,便听人说北边的黄河泛滥了,牛羊漂在水里,人抱着鸡蹲在树上。我搞不懂为何同在一片天下,黄河起泛滥,我所在的淮河却起大旱。就像我搞不懂,为何那刘德就能富得流油,而我们只能穷得流泪。

  我照样揉了揉达子的脑袋,也拾腿走开。只留下他人摸着脑袋,呆呆地望着我俩离去的背影。

  我走了很久很久,感觉差不多快到黄河边了,便请教路边一具生死不明的饿殍。那饿殍正回光返照,瞪着绿油油的眼珠叫道:“小子,你还没出钟离镇呐!”

  我看看两边的山峦,认出了这是镇北边的凤阳山,有人说上面有个寺庙。我心中一动,转身便朝山路上奔。

  身后那饿殍还未死完,指着我的后背突然大叫,

  “火!火!小子你身上着火了呀!”

  我不由惊讶,连忙转圈背手扑打,却是连一缕烟都不见。再看那人,已经死透了,蜷缩在地上,像是一把枯瘦的柴。

  看来在决定凡人生死时,老天是有考虑的,比如这类临了还不忘嘴欠一把的,自然要死得惨些。

  我敲着那朱红的寺门时就已盘算好,等下不管是谁开门,就跪在地上磕头叫师父。这招果然奏了效,等我一顿响头磕完,见那老和尚横眉立目,好歹没赶我。

  我说:“师父,收我为徒吧!”

  师父欣然应许:“阿弥陀佛。”

  我大喜过望,忙问:“师父你以后尽管吩咐,只要有饭吃,我什么都愿意做!”

  师父道:“善哉善哉。正好我们缺人出去化缘。

  就这样,我在寺中草草进修出了和尚的名衔,眼看着就又踏上行程。走出寺门时我摸着自己的光头,总觉得自己上了当。入寺一趟啥都没得着,还把一脑袋秀发给留下了。

  师父见我面有不甘,便要与我讲谈人生。他说:“壮年之时,贫僧曾以屠猪为业,日子还算美满,可惜后来…上山时我常迷惑,佛说三界皆苦,我不信,那些欺抢我的家当妻儿的人,我未见到他们的苦。佛法只能自欺欺人,而渡不了怨鬼,不然全天下该都出了家。”

  我便说:“好在徒儿是无怨无恨的,看来我是适合留下的。”

  师父看着我道:“你只是不自知而已。你可知如今的世道,将人分成了四等?”

  这个我倒是能琢磨出来:像那些皇亲大员,为一等;府衙官吏,为二等;而刘德、师父这类在底层从事物质与精神建设的,为三等;而我这种破落户,当是第

  四等了。

  师父却摇头道:“非也,老衲才是第四等。”

  我大惊,那我不得是与后院那头瘦猪同级的“五等”了?

  “所以你只是做惯了猪狗,而未意识到自己是猪狗。”

  师父叹气,道:“所以你也未意识到仇恨……。师就不送你了。”

  师父一席话后,我也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寺僧时光。

  与之前拿着破碗乞讨不同,如今我是拿着钵盂乞讨。

  在这周边兜兜转转强撑了半年,这天我终于想通:该地市场已然饱和,莫说是和尚,就算皇帝来了也莫想乞到半粒粮,眼下必须走远,才能觅得活路。

  我沿着淮河上游继续朝西北走。

  风兮雨兮,人影如鬼。饥饿困险,四地为家。一路上立着的难民游乞,倒着的是饿殍横尸,而在这些五湖四海的流浪者之中,总能发现一些在人群中孤芳自赏的不正常人。其中我便认识了一个,

  旁人都唤他“四九”。

  这家伙看人时总眯着眼凝视,让人心里毛毛的,可他其实为人不错,有一次我遭人欺负,还是他挺身相助。他自言自己是个臭打渔的,我可却有不信,总觉此人带些狂气。而他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天他却突然问我,此生有何理想。此时我们正坐在处荒宅之内,外面天空昏黄,阴雨连绵。里面的难民像挤成一群的湿老鼠,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瘟症之人的呻吟。

  我实话说道:“我的理想,便是在天黑之前能得上顿饱饭。”又转而问他,“四九哥,你的理想又是么?

  他大方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寻思着,以后能不能混个皇帝当当。”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他却转身,在自己的破行囊里掏出一张粗制的弓来。我想不出一个渔民哪里来的弓,倒像是用鱼竿改的。接着那家伙撑开弓弦,在空气中弹一声响音。

  他在那弦音中豪迈叫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搅动黄河天下反,我陈九四就是石人转世!”

  人堆中飞出一块瓦片,直砍到四九的脑袋上:“吵什么吵,老子还是玉皇大帝转世呐!”

  四九气得满脸通红,嚎叫着上去跟那人打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出生时也有应兆。听说我娘生我的时候,整间屋里红光一片,周围村民以为失火了。我娘临死前还在嘴里这样念叨着:火孩,火孩,娘是被你烤死的呀。不过那时距我出生已经有十七年了。我心

  想娘还是挺能记仇的。

  当天夜里,我就听到四九在旁边翻来覆去。他白日打架被揍得直接瘫睡在地,此时艰难地起身坐起来,又摸出了那张弓。

  “这样活着有甚意思,不如死了罢?”他叹息道。

  我闭眼装睡,总觉得他是要先拿我试试手。便听窸窸窣窣,那家伙真凑到我脸前,当下只觉脑门一疼,这混蛋竟拿空弦弹了我一下。

  我捂头叫痛,却见黑暗中那对眸子发着幽蓝的光,竟有泪星闪烁,像一匹落难的狼。

  “我不能再被人欺负,我得当人上人才行。”他道。

  “能不能等天亮再当?”我劝他。

  “不行了,等不及了……他蓦地爬起来,抄起个石

  块,摸到那些正沉沉酣睡的人脚边,将白天几个仇家

  没头没脑地砸了一顿。接着,便慌慌张张地朝外跑

  去……

  这时候跑岀去只能喂了野狗,我连忙拦他。这厮好似发了癔症,只顾朝外冲去。我再去追,只见他拉开那张空弓,用无形的箭对着我:“我就要做皇帝,谁也拦不得,谁拦谁死!”

  一呆愣的功夫,他已然转身跑了。

  夜色混沌而空蒙,我看着他背着那张破弓,身影慢慢消失灰色的细密雨丝中。

  我见过不少因癔症而发癫狂的人,也不多这一个。可有时我确是搞不清,究竟是人病了,还是老天爷病了。

  在乱世里这样苦苦求生了三年,这日我拄着打狗棒,

  再次兜转到了那座熟悉的山峰。想到数年未见,师父定已圆寂,我当进去为他上柱香才是。

  于是我便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

  眼前的老僧皱纹堆垒,身形缩水了好几圈,可依然是全须全尾的。这时我才悟到师父的大智慧,如陈四九那样的空妄野心,早晚会死在某次斗狠殴争中。而只有我师父之类,才是真的不为贵贱所动,铁了心要与这世界熬一熬。

  师父揉揉老眼,仔细看了看我。接着他转身翻找岀个纸封扔给我,说是不久前有人送来的。

  我心中疑惑,见那信笺上写着:兄弟,老子如今是蚁王了!

  信是小汤让人送来的。上面说他入了红巾军,混得还算舒坦,要我去投奔他所谓红巾军,便是由传说的“独眼石人”闹出的起义军,这帮人皆头扎红巾,慨言曰:云从龙,风从虎,天道残缺匹夫补。听着豪情,可我知道这是掉脑袋的买卖。

  这是关乎生死的大事,我不由犹豫。好在有师父给我打气:“徒儿,依为师之意,你得去。”

  为何?

  “因为我已经报了官,你若不去,也会有官兵来抓你个私通反贼。”师父说非他心狠,只因我眼睛里冒有邪火,留在这里,会连累他们被烧死。

  眼看又要踏上旅途,我说师父,请您最后送我一句祝福的话吧。

  师父想了想,说:“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

  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这是自打我拜师以来,从他口中听到的第一句佛偈,可隐约感觉,他是在咒我。

  大概他也知道有些过分,便破天荒地送我岀门。临将我赶出去时,他隔着门缝对我说:“这世上如为师这样的懦夫已经够多了,希望你能活出点别具一格来。

  记住,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

  他大概想起了自己的僧人身份,便住了口,默默关上了门。我看看脚下,那里插着师父留下的一柄杀猪尖。

  我赶去濠州城,一路心中难掩惴惴。想我短暂的前半生,虽常在饿毙的边缘与死神共舞,可跟现在还是有区别。几天前我只是跟千家万户的看门狗斗智斗勇,自觉还没做好挥舞战刀血战官兵的准备。

  天空满是阴霾,寒雨潇潇,我路逢一处破庙歇脚。却见门口横着半截残尸,新死未久,血迹洇散在雨水中。门后还躺着一具,脑门上裂开个朝天缝,浓白色的头浆点溅在破墙上

  再朝里瞧,一个人正倚墙危坐,铁黑色的脸上胡髭针立,有斑斑血点涂缀。突然这汉子睁开了虎豹般的眼,一只大手按在地上那条铁剑上。

  此人自言名叫常遇春,那两具死相不雅的尸体,便是

  他的杰作。我暗中观瞧此人宽阔的肩板,还有手上的铁剑,知道这是个侠客。侠客在太平年间,是为习武任侠之士,而在当下,却是剪径豪夺的强人之意。

  他却说杀那二人并不是为抢劫钱财,而是因为心中有怒气。

  我问他何以生怒气,他摇摇头说不上来:“反正我就是气,这气不消,就一直想杀人。”

  我心虚地问:“那你现在还气吗?”

  他直勾勾地瞅着我,说:“我给自己定了目标,每天得杀三个人才能消气,现在已经杀了两个了。”

  我不由咽口唾沫:“留着点气解解闷也不错,没必要非得消完。”

  他说不行,现在路上的人太少了,遇到就不能放过。

  我说:“杀我只能消一时气,留我条命,日后让你永远消怒。

  他看看我:“你知道我因何而怒了?你真能消我的我点头。

  他将剑从我颈上撤下,表情却未见放松,摇头道,

  “你消不了。罢了,今日某势必要杀足三个人!”

  他突然将长剑横在自己颈下,眼看就要自刎而死。我下意识地拉住他,不料这厮气力惊人,差点将我扯倒在地。

  我抬脸看他,见他已经松了手中的剑,却有大颗滚热的泪珠从眼里滚岀来。他用那双泪汪汪的虎眼瞪着我,说:“我信你一回,你滚吧。”

  我赶忙爬起身来朝外滚。直到跑岀那破庙老远,我才敢回头看去,天地间烟雨依然婆娑,没人从破庙中追出来。

  我以为人活一世最终的样子,当是他所交之人的合体。想我这些年遇到了形形色~的人,大多都被我抛之脑后,而有些却如何都忘不掉。

  路途艰苦不言,总算是到了濠州城。城墙两侧金红色的旌旗飘摆,上面守军持着弓弩长枪,眼神威似金刚。很快,那两扇大门为我庄严而开,使我受宠若惊,心说小汤那家伙,莫非真当了蚁王了?

  迎接的守军与我相互打量,我看到了他们厚重的链甲、血红的头巾,以及刚毅的表情,却不知他们眼中的我是怎样的。

  “那个,”我拱了拱手,“诸位兄弟好……。”

  几个守兵突然冲上来将我按倒在地,其中一人大喝声:“将这朝廷派的奸细给我拿下!”

  这无疑是个误会。

  后来我才知道,此时的濠州城正严阵以待,等着朝廷的军队来教他们什么叫遵纪守法。这当口怎么会有蠢货赶来热血澎湃地投军呢。

  此时我这个蠢货,正跪在元帅府的大堂上。上面的大椅上分坐着四个首领,他们将决定着我的生死。

  其中一个老头名叫郭子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

  “杀了你,不过是我的部下少了一个同乡,而若是留你,说不定死的就是我们。现在你说,究竟为何来濠州?

  我哆嗦着看看他们,咬牙道:“因为我有一肚子的怒气!”

  “什么怒气?”

  我深吸了口气,道:“因为我想不明白!我搞不清楚太多事,为何他们有的自甘于天命,有的却野心勃

  勃,有的还在悲愤茫然?又为何那些衣食无忧的人享

  乐在高楼,我却睡臭沟里,连埋亲人的坟地都无有?为何……受苦受罪的要是我?”

  上面的人呆愣了一下:“所以……”

  “我生怒,就是因为看到大街上、破庙里的那些人就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我们愤怒而不知如何发泄、痛苦却只会自我麻醉。我不想当兵,因为我很怕死,可我活不成外面那些人的模样,所以只能来这里!而我来这里是寻活路的,不是让你老东西一句话就判我死罪的!”

  我一口气说完,之后才发觉是不是有某个称呼用错了。可是为时已晩,我只得继续梗着脖子听候发落。

  只见上面的人面面相觑,安静了好一阵。接着不知是谁起头,稀稀拉拉地鼓起掌来。

  出了元帅府,我跟小汤脑袋顶着脑袋,热泪盈眶了好阵子。我骂他道,你这家伙不是说自己做了蚁王了吗?我还以为坐在那上面的该是你呢!

  汤笑嘻嘻问我,你可知一只蚁王能管多少蚁兵?我摸摸头道,怎么也得大几百吧?小汤则得意地对我

  说,现在他老兄如今可是个千夫长,手底下足足有

  千个红巾军呢。

  我仔细看看他的样子,多年未见,这家伙个头又见高了,胡茬乱糟糟地冒在颌上。我笑他,你小子放过的牛都不到十个,如今却管一千个人了。

  小汤笑着对我道:“我觉得你也不一样了,刚才你在堂上说的那番话,实让我心潮澎湃的……兄弟,你变了。

  我问他小达子呢,为何没将他一起叫来?小汤却说没能寻到达子的音讯。我们从钟离镇分别之时,小达子才不过十三,不知那个小家伙有没有挺下来。

  我在军营中与小汤过起了安生日子,尤其每到开饭的时候,就什么忧愁事都不想了。军营每日两干一稀,晨起操练,夜晚巡防。同袍们火红色的头巾下,皆是一张张黝黑的朴实面庞。

  这日,却是接到郭子兴元帅的命令,要我前去。我心道不好,莫非他想起那日我叫的那声“老东西”了?见了面,老东西背着手绕我转了两圈,脸上喜怒不明。

  接着他拍拍我道:“以后在我身边做亲卫吧。”

  我有些不解,才见过两面,为何他就委我重任。

  他却对我点点头:“宠辱不惊,是个人杰。知道你哪句话打动了我吗?”

  我以为该是“他人睡高楼,我睡臭水沟”之类的。不料他却说:“不对,是因为你说自己怕死。实话告诉你,我比你更怕死。只有怕死的人,才能为了求活而不择手段,而至于君子小人,自是活着才有资格定。”

  他打量着我,赞赏道:“君子轩昂,如玉如璋,你身上就有君子之气,可惜名字起得太俗贱。姓倒还

  好,朱‘字同诛,你且改名叫朱仇敌’如何?”

  我听罢不禁心头一抽,稍加思索,道:“此名起得精妙。不过既然元帅抬举属下有玉璋利气,不如就让属下作为诛灭这大元朝的一柄玉璋之刃—且叫做朱元璋吧。”

  他沉吟一番,道:“虽然老夫依旧觉得‘朱仇敌‘更为雅致,不过还是尊重你的意见。

  正说着,却听外面长号声起,锣鼓紧敲,竟是敌军

  攻城。

  郭子兴脸上陡然肃穆,拍拍我的肩头道:“本元帅现封你为十夫长,怕死的人,须有敌死我活的猛气。若你能活着我回来,便是我身边的亲卫—去吧,朱元

  璋。”

  “兄弟,你莫要怕。”小汤攥着刀站在我一旁。周围是数千名红巾军,身后的城墙上旌旗猎猎,弯弓搭箭的

  兵士早已严阵以待。

  他不停调整着拿刀的姿势,听半天未应声,以为我已经被吓傻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怂,一怂就全完

  了,你听到了吗朱重八!

  几百米之外,来自大元帝国的骑兵正带着狂嚣的呼啸,像一片由钢铁刀马构成的滚滚云雷,势不可挡地朝我们碾压而来。

  “小汤…。后莫要再叫我朱重八了,我如今叫做‘朱元璋‘!”

  冲啊!

  那黑云很快侵袭到眼前,黑色的铠甲与红色的旗帜混杂在一起,像是焦土之上重燃的朵朵赤焰。刀兵铁马相撞,嘶喊呼号交织,小汤确是对的,人在战场上就得动起来,只有将刀砍向敌人的时候才最安全。

  那就动吧,砍吧,我不能刚得了名字就把命撂在这里。我的脸上血迹淋漓,浑身的动作不由自主,刀光剑影之中,耳畔的喧嚣却陡然寂静。眼前只看到那间烛火摇曳的房中,师父正低头剖解着案上的猪豚。

  血影迷乱,老僧看向我,眼神古井无波。

  我们成功击退了这股元军。

  战后的城墙之外横尸遍地,腐败之气像一簇簇明黄色火苗,在空气中虚虚地升燃,将大地连同尸体一起焚化。好在有漫空的绿蝇得道,结群结队四处作法。

  子兴很高兴,他说元璋,这濠州城是稳握在我们手中了,而你风华正茂,正是成家的大好年纪—我有

  个好事打算安排给你。

  我觉话头不对,连忙拿话躲闪,可郭老爹却好像满怀把握:“你小子是个受惯了罪的穷鬼,山猪没见过细糠……等我将人领来,你就不会嘴硬啦!”

  个月后我便见到了马姑娘,她是郭子兴的养女。

  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在心中暗骂我朱重八确实是个贱命鬼,先前怕是脑子进了水。她生有一头油黑的及腰发辫,一双潮湿的眼睛,她的脸庞有点像我娘,神态像我早已岀嫁的姐姐……。她生来就该是我朱重八的婆娘……

  就连小汤都在婚宴上醉眼朦胧地对我说:“你朱重八是得了道啦,一个给人放了半辈子牛的家伙,却娶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你老朱家的坟头如今是青烟滚滚啦!”

  那晚的酒宴上我们肆意尽欢,我用迷醉地双眼看着那雾气缭绕的蓝色月空,知道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晚。

  洞房之内,马姑娘眨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眸子,说

  往后我们就要同命了,你不能有事瞒我,你至少要说

  个秘密给我听。

  我想了想,说,其实酒宴上小汤那话说得不对,因为我老朱家根本连块坟地都没有。

  她说就这个?我说就这个。我看看她,说那你也得说个秘密。

  马姑娘扭捏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露出了衾被下那双未曾裹折的天足。我看后不禁哈哈大笑。我说秀英,这不算秘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这事我早晚都得知道。

  马姑娘便悻悻收回,她又说:“那我跟你说说我养父这个人,如今我们是夫妻了,我得向着你才对。你知道他为何将我许配给你吗?”

  我摇头。

  马姑娘说:“他说了,他看出你在军中很得人心,以后非夺了他的位子不可。于是他才将我许配给你,说让你成了小家,就顾不得大家了……他这人确实小心过了头,心里容不得人。

  她看我呆愣的样子,不禁拍我一下:“你不会连这些都没看出来吧?”她便忧虑起来,“完了完了,想不到我马秀英嫁了一个呆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起初我的确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那老东西将我叫去。他表情诡秘地说了一些话,主要意思是让我帮他铲除军中异己,好使他一人独大

  这等窝里斗的促狭事我断然不会干的。老东西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将我给关了起来。

  马姑娘偷偷跑来探监,抱着我直哭。马姑娘说,我哭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我胸口疼。她从怀掏出几张热气腾腾的大饼来,说,我偷带了饭来给你,差点把我给烤死啦!

  我便低头抱着那白饼猛啃,眼泪大颗地落下来,因为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娘。火孩,火孩,娘是被你烤死的呀,她说。

  我看看马姑娘,叹息道,你去跟他说,让我带兵出去打仗吧。等还完他的恩,我便带你走。

  说起带兵打仗这事,其实并不没有那么复杂。

  小时候我们作为放牛娃,免不了要跟其他放牛娃争夺山坡。那时候,小汤负责在我们之中提出些战略性的决策,小达子虽小,却悍勇无忌,带领着一帮更小的作为冲锋陷阵的主力,而我则是在中间统筹,上下的工作都要负责。

  如今的情况,不过是手中的赶牛鞭变成了刀枪,手下的放牛娃变成了没牛放的汉子。没变的是他们都信我、服我,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甚至我还要比他们更惨一些。

  我们岀了濠州城,直奔定远县。小时候我们便知要揍对方最弱的那个屁孩,如今当然要进攻敌人最薄弱的缝隙。大元王朝的军队强大,因而也自大,根本不理会我们这些蚊蝇的叮咬,很快,我们攻下了定远。

  打完就跑,敌为牛尾我为牛虻,被甩上一下就够我们喝显的。

  我们继续招兵买马,研究下一处攻击对象。这时小汤领着一个人见我,说你看这是谁?

  他身后是个精壮粗实的年轻人,古铜色脸堂,粗眉圆很,牙齿雪白。这小子直接一脚蹦上来窜进我的怀里,眼泪流进我的脖颈,他哭着说:“重八哥,这些

  年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看着这个当年站在街头茫然失措的小孩,如今已成了大人,我不禁捶着他的胸膛道:“小达子,这些年净吃烧鹅了吧,如何长得这么壮?”

  我们又招到一些人,接着进攻怀远、安奉、含山、虹县,四战四捷。我们带着人马回到濠州。老东西看着成群结队的兵士,乐得笑开了花,马姑娘与我久别重逢,更是喜得眼泪汪汪。我抚着她的脸道,现在我们该离开这里了。

  离开濠州时,除了秀英,我只带着二十四个人。他们皆是我的兄弟、同乡、死党,是我闯出一片天地的资本。

  接着我们开始招兵买马,之前的战斗让我们有了名气,很快我们便招募到了更多的兵士。

  这一路走来,小汤却是越来越紧张。他说重八重八,咱们现在可是掌管着数万人呐,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我说枉你汤老兄还自称“蚁王”,如何这样就怂了?

  汤拍一下大腿,道老子是“蚁王”,又不是“人王”,老子一开始只想吃饱饭,谁晓得现在搞这么大!”

  我心说老子一开始还只是想给家人找块坟地呢,谁知出一趟门就成这样了?

  不过小汤说的有理,上万人的队伍可不是一群牛,不是我们几个大字识不得一筐的人能够轻易掌控的。首先就得找块草皮肥厚的山坡才行,不然这牛群饿狠了,非得拱人不可。

  我们抻开地图挠着头皮,决定南下滁州。滁州草肥,养得起我们,只是地形奇险,怕是没那么好攻。

  这时只见小达子攥攥两拳,恶狠狠地说,哥你就看我的吧。

  可见三岁看老,这小子打小就带一股子狠劲。一个月之后,小达子用他这股狠劲,抹一把脸上的淋漓血迹,推开了滁州城的大门:“哥,滁州是你的了。”

  我们走在城内,小汤咧嘴说道:“行了,我觉得现在就是死也值了。”

  “这就知足了?不怕元兵再将你们打回土里?”

  说话的是路边一个行人。照小汤如今的脾气,必要揍他个头脑开花,我连忙将他拦住。见那人一身儒衣、气态不凡,便恭敬相问他的身份,如何要无故裝大尾

  巴鹰?

  那人拱手回道:“鄙人李善长,擅长唱、跳、吟诗

  打仗治国。”

  我喜道善哉善哉,我们这群放牛的之中总算有了个

  秀才。

  当夜,我便摸进了为李善长专供的卧房,吓得那位从床铺上惊坐而起。我说,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

  年前,我还是个食不果腹的穷小子,而如今我有了三

  万兵马,再也不愁吃了,可为何我依然意难平?”

  李善长问:“仍有怒气?

  我回:“不错,日子越好,我的怒气却越盛。”

  李善长盘腿坐在被窝里想了想,道:“因为你的怒里有惧,吃得越饱,就越怕再回到从前饿肚子的日子。

  你现在虽是万人之首,可骨子里还是个饿狠了的穷小子。”

  这家伙说话虽不留情面,不过倒是有几分道理。我说:“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原因,凭什么我就得是穷小子?天下富贵之人那么多,凭什么受罪的就是我?”

  “天下永远有贵贱之分。”李善长深深看着我,“你朱元璋之所以穷苦,是因为你家三辈往上皆穷苦。你当街遇到个纨绔大少,遂怒骂天道不公,殊不知人家自三代以上便是有钱人——积三辈之财力于一人,若比不过你一介布衣,那才叫天道不公。”

  “如此说来,我活该永无出头之日了?”

  “不,尚有机会,只是须凑足两个逆天之道。”

  “哪两个?”

  “一便是上等人倒行逆施,荒淫无道,二,便是我下等人迎流而上,逆天而行—天道常公,只是贱民怒意难平,以下犯上,是谓逆天之道!”

  我才瞧出来,那酸秀才肚中的邪火并不比我小。他且坏的狠,还帮我捅了捅烟囱、掏了掏炉灰,使我燃得更旺了。

  今这把火已不是区区滁州所能盛的了,我决定攻往和州。

  临走时我那老岳丈跑来,对我抚肩长叹:“你朱元璋啊,的确非池中之物,可如今你是一团无了灯罩束缚的火,对人对己都极危险。….”他对我诡秘低语道,

  “记住,人性难测,唯有万分小心之人才能活下来。”

  我记了他的话,到和州后一切谨慎。正小心照理军务之际,却听说小达子这几日清缴当地的匪患,竟至今尚未还赢。

  我便叫来小达子问他,你小子连元军都打得过,还干

  不赢一群土匪?

  他唾出一口血沫来:“非是我徐达怂包,只是那帮土匪也忒抗揍了些,他妈的这回我算是遇到对手了。

  我更加好奇,问他那匪首叫什么。达子说叫常遇春,乃是个软硬不吃的狠头子。乍听名字,我便觉有些熟悉。脑海中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画面:一黑脸侠客危坐在破庙之中,手中擎着那条铁剑,眼前是两具他泄愤而杀的无名残尸。

  我笑道:“快给我披挂胄铠,老子要亲自会会这个常遇春!”

  三日之后,常遇春在小汤和达子等一众人吃惊的眼神中,归入了我的帐下。只因见到他后,我沉声问道:

  “常大侠,几年未见,不知怒气可消?”

  常遇春认了出我,笑道:“不消反盛,如今我每日要杀十个人才可泄愤。”

  我道:“善哉,跟了我,每日可让你杀一百人。”

  将土地和江水染为一色。巨兽的鳞羽散乱、四分五裂,随着低闷的沉吟沉入江底。活着的人血泪蒙面丢盔弃甲,只能在慌乱中驾船回逃。

  我们的小战船拦不住他们全部的巨舰,看着其中一些逃走。但是胜负已经分明,我总算松了口气。突然看见一艘巨舰之上,那个正冷冷看着我的家伙。

  那个家伙的眼睛,曾经在几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里,泪水模糊地看着我。当时周围弥漫着逃难之人的咳嗽声和瘟臭气,外面是潇潇的寒冷秋雨

  “我不能再被人欺负。我得当人上人才行。”他在黑暗中瞪着闪亮的眼睛,咬牙说道,

  四九哥,你如今是否感到满足了呢?

  此时那正疾逃的战舰甲板上,陈友谅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突然双臂撑开,在两手中撑开一张并不

  存在的弓—嗖的一声,他射出了一只不存在的箭,飞速穿破气流,猛地钻进我的胸口。

  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看见那已驶远的战舰之上,那个家伙仰头狂妄地大笑。

  这个家伙一路大笑着逃去了武昌,龙湾之役告终后,

  我们总算安全了一些。可出乎意料的是,张士诚那只阉羊却傍上了猛虎,突然宣布自己投靠了元军。而后,他竟将犄角对向了安丰城内的刘福通和“明王”之子韩林儿。

  可见这贩私盐的终究是沾点商人的势利,一点原则都不讲。如今安丰城已经派人向我求救,而那韩林儿,

  说到底还是我们红巾军的王。

  而我的部下皆说不可去,他们说你是没事找事,那陈友谅是白吃亏的人吗?正等着你露破绽呢。我看着他们灼灼的眼神,知道他们心中早已没了那所谓的红巾军,如今他们心中的王是我。

  可我还是得去。因为我知自己并非野心昭显的陈友谅,从一个叫花子发展到如今,我不光为给自己寻个答案,更是为了那些与我一样头顶火焰的“第五等人”。而如今,只有这样做,才能证明我同样不是那

  忘却初心的张士诚。

  我一人孤行,带兵前去援救,最终只救出了韩林儿。

  我带领部下跪在他面前参拜吾皇,之后继续追杀张士诚。

  这时候,坏消息果然传来了。先前那只受了伤的野狼,终于舔好了伤口,如今集合了六十万大军攻我的洪都城。

  刘伯温一拍大腿道,张士诚是铁壳王八,我们半天啃不下来,而洪都却是我们的软屁股蛋,倒被陈友谅那家伙给咬住了。我只能急急掉头去救屁股,可没想到,敢情这我这屁股不是肉做的,倒是铁打的!

  洪都城的守将是我的亲侄子,叫朱文正。我一直量这小子是个败家子,却不料遇上大事时,属实有我老朱家的血性。等大军急急赶到洪都时,这小子一头扎进我怀里,放声哭道:“八十五天啊!我的亲叔,六十万人攻我洪都,我整整挺了八十五天啊!”

  我安抚着他,心道如今新仇加旧恨,是与那陈四九决生死的时候了。

  五月二十九日的洞庭湖上,载着近百万人的战舰、军船,铺满了整片湖面。我看到了兵士们脸上紧张的表情,他们同我一样清楚,这是定生死的一战,没有任何余地退路。

  开战后,我们借助灵活机动的小舰,率先占据攻势,小达子指挥将士们使火弩、火铳,在那些庞然巨物之间穿梭猛进。后来,小达子将自己的舰队分成十几队,像当年地主刘德家的那群追赶我们的恶狗一般,开始对陈友谅的巨舰进行撕咬。

  我远远眺望,看着那些巨物开始慢慢调转方向,宛若被咬急眼的牛群,开始对徐达他们进行反包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听阵阵轰鸣声响起,我的大将余海通集中火炮进行猛攻。一蓬蓬花火在巨舰上盛开,很快便连接成一片。达子从两败俱伤中亡命回撤,敌营中忽窜岀三艘快而猛的巨舰追赶。他们赶上达子的船之后并未攻击,而是继续直直朝我们攻来这是拼死的一击,那舰上的人自然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们悍不可挡冲进了我们的船队,敌舰上的兵士持兵跃岀,我看到那位悍不畏死的敌方大将,他擎着战刀,在纷乱的血影中狂啸着朝我冲来。

  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惯性使他连翻了几个滚,他死未瞑目,一手握着射进他咽喉的箭矢。

  站在我身侧的常遇春扔掉了手中的弓,拔岀佩剑,继续斩杀冲到面前的敌兵。

  大战到了第四天,我们双方皆伤亡惨重。依刘伯温李善长之计,我们派遣载满干草火药的敢死船,直直冲入敌营后再使火炮引燃。

  朵朵巨大的火焰从湖面升起,火光倒影连成对称的火树,滚滚黑色硝烟弥盖之下,头顶的烈日便成了慘惨白的圆盘。

  我焦虑地看着对面:“风,没有风!”

  “会有的…公,”刘伯温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上天会帮助我们的。”

  我信了他的邪,至此我才确定他真是仙人附体,大风,很快来了。

  火借风势,绵延几十里,洞庭湖变成了熔金之池,天和水一齐在熊熊烈焰中翻滚,赤红色的湖水倒映着血与火的狰狞,烟雾弥漫,八方失色。

  我仰头看看那灰云疾走的天空,好像从中看到了一个贫妇人的脸。

  火孩,火孩啊……我娘低头看着我。

  隐隐的喊杀声像汹涌的潮水般传来,一艘艘被燃烧着火焰的巨舰从烟雾中现出,焦黑的人形咬着白亮的牙齿,朝我们沖击而来。陈友谅带着他尚未完全被大火吞噬的舰船,朝我们进行着最后一次进攻……

  这个前半生在河边撒网打渔的家伙,如今打算带着满腔的悲绝与我鱼死网破。

  可惜他已经愤怒和不甘冲昏了头,燃烧的巨舰沖进了我们的船队,却再无法像之前那样轻易找到我所在之处。

  我看到了他,此时他持刀正站在舰头,努力地四处搜寻着我。

  我从常遇春手中接过了弓箭,拉满弓弦。

  箭头所对之处,陈友谅终于看到了我,他笑了。

  他的表情不再像多年前那个雨夜中的样子,当时他撑着一张鱼竿做成的破弓,恶狠狠地对我叫嚣。他笑得从容而痛快,接着他嘴唇翕动,隔空对我说了句什么。

  我两指一松,弦上的箭矢穿过硝烟与火海朝他的方向飞去,那一箭正中他的头颅。渔民陈四九仰面倒地。

  就在我准备解决最后的对手张士诚时,刘伯温悄悄提醒我,有件事,若等干掉他之后再做,倒不如趁乱现在就做。

  他面对我的瞋视不为所动,他说:你知道的,这是早晚的事。

  我默许了这件事。于是,很快消息传来:“小明王”韩林儿乘船意外落水而亡。

  然而另一个消息却令我始料未及:我那“守城尖兵”大侄子朱文正,竟叛变到了张土诚那边。

  至正二十七年,我攻破了江城,将张士诚活捉。我本想留他一命,可是这盐贩子却拒降。他跪在那里,阴毒地笑着:“朱元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与陈友谅,与我张士诚又有何不同?告诉你,我们一模

  样,都将下地狱。”

  我请他先去给我占个座,将他处死,并焚净了他的尸体。

  这时我还没有功夫去想太多,因为我的最终敌人还在等着我——他们看戏般欣赏着我们下等人之间的混战,如今才发现,这个唯一活下来的下等人,已经威胁到他们的生死了。

  我命达子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北进中原,席卷而下,势不可挡。

  第二年,我于南京称帝,国号为大明。

  八月份,我派军攻占元大都,平定四方,彻底结束了

  大元的统治。

  这一年,我四十岁。

  我坐在鎏金嵌玉的龙椅上,看着下面我的群臣,分封行赏。他们有的是我同乡,有的来自五湖四海,我们群最底层的贫农,如今皆站在了万人之上。我以为切终于都结束了,可是,才刚刚开始。

  那天我笑问堂上的群臣,元朝时,天下之民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你们可知我朱重八是第几等?

  群臣面面相觑,他们同时下跪,齐声道:“陛下乃是:

  真龙天子也!

  我愣住了,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这时我的侄子朱文正已经死了许久,他是在被我软禁时郁郁而终的。我如今终于有空思索了,却依然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背叛我而投奔张士诚那个不成器的家伙……

  我自认不是摇摆不定的张士诚,也不是野心熏天的陈友谅,可是依然有人背叛了我。

  后来我才明白,大概他并不在乎我与那张士诚哪个更适合依附,他只是选择了依附自己的心。一个能在几十万大军进攻之下坚守八十多天的人,定有远超出忠义之外的心志。就像那陈友谅,不论他的前主叫不叫徐寿辉、善恶与否,背叛篡位之事便早已注定。

  我想起小明王韩林儿的死,才意识到,原来我也曾背叛过别人。莫非,背叛一事,从来都不需遭叛者有无对错?因为前者所叛的,只是一个位置…身在其

  位,便是原罪。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马姑娘——她此时已经是马皇后了,她被我的话吓了一跳,抚着我的脑门说:“你啊你,你那些文臣武将都是随你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个会背叛你?做了皇帝没多久,你就忘了自己叫朱重八了?”

  我惶惶,看着马皇后温柔的眼睛,有苦难言。

  我时时记得自己是朱重八,年轻时挨饿受饥的感觉如今都能真切地出现在我肚肠中。我穿着龙坐在龙座上,依然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某天自己会无端跌下。

  为此我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让自己更称得上这身龙袍。可每到深夜,我依然辗转难眠,噩梦中总有一个被利箭贯穿的渔民的脸。他临死前用唇语对我嘲笑道:汝日后必定死于非命。

  他的脸变幻成了他所背叛过的徐寿辉,变幻成了张士诚、朱文正、韩林儿,最后变幻成了我的样子。

  小心——小心!我的岳丈郭子兴对我耳语道。

  我不是什么真龙天子,我是朱重八,一个曾遭受过极端困苦的下等人而已。我再也不愿过曾经那种生活,我从来都很怕死。

  洪武二年,常遇春病死在了率兵南归的路上。这个嗜杀的家伙,仅与陈友谅作战时就曾坑杀数千降兵,他一生都在不停愤怒,如今终于消停了。

  他死后,我的噩梦不断。我开始快速地老去、衰弱,随着年纪增长的,还有我的恐惧。在我的龙袍之下无时无刻不藏着一柄屠猪用的尖刀,那是几十年前我的币父送我的。他说,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

  我想起了以前刘伯温看我时的眼神。是他劝我背叛了韩林儿,他未必不会再劝别人背叛我。他是半神之体,能看透人心,他大概已经料到我现在想什么,说不定鬥开始秘密行动了。我不能讣他领先,果然,他开始称病返乡,定是已开始聚众密谋。他是

  对我知根知底的人,他知道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所以

  他有谋逆之心,再为合理不过。

  我暗中指使左丞相胡惟庸去看望他,于是在四月份,

  刘伯温病死了。我轻松了一口气。洪武十三年,又有人传言胡惟庸有意谋反。我从睡梦中惊醒,记起他亦是当年陪我打江山的人,我以谋不轨罪处死了他。

  此次之后的十年里,我严查每个大臣的言行举止。我杀尽任何一个会威胁到我的人,这其中包括开国功臣李善长,这个年轻时便能煽起我怒火的人,如今未必不会再煽起其他人的怒火,我不可留他。

  “陛下,陛下,你可不能再杀人了呀……在我做梦都梦见你在杀人,脸上都是血啊…。马皇后哭着对我

  说。

  我将苍颓的头贴在她的胸前,想起她年轻时为了我而怀藏烫饼的事。

  “秀英,我不是什么陛下,我是重八啊。我不会再让你过苦日子了,更不会让他们任何人害了你。…”

  秀英病死在她五十一岁那年,临死前她仍紧攥着我的手。她的一生都不停在为我担忧,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了。而我,也失去了唯一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全的人。

  我继续杀人,每杀一个熟悉的面孔,我的恐惧便减少一分。我曾以为,我绝不是那平庸的师父、嗜杀的常

  遇春、谨慎的郭子兴、狠毒的陈友谅、蓍变的张士诚,我战胜了他们每一个,却变成了他们的合体。

  原来我的一生之敌,并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大元朝,而是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帮小人物。

  小达子已经好久没见我了。他还未老,颌上却已生出灰白的胡须,眼神也不再明锐。

  我宣他进殿,他躬着背,恭敬跪在我面前。他才不过五十来岁,不该如此苍颓,我看出他是在伪装。

  他说:“吾皇,微臣最近得了疽疮,大夫交代需严忌鹅肉,却让我想起,幼时总以为能吃一只烧鹅便是最大的理想,一晃眼间,我们却都已老了…”

  “不错,只一晃眼的功夫,当年的苦难好似就在昨日,如今我还时常担心下一顿饭就吃不到了呢。”

  小达子陪着笑。

  我看着他,轻声道:“所以,趁我们还活着,就多加享受吧……。人,赐给徐达一只烧鹅。”

  那天,在空荡的大殿之上,小达子跪在我面前,吃光了一整只烧鹅。他嘴上带着笑,眼里却不住地流泪。

  我问他为何而哭,他说,真香啊,当年在钟离镇的大街上,我要是将梦里那只烧鹅,分给你与汤和吃该多好。

  小达子吃完了最后一口,他坐在那里,抱着膝盖沉沉睡去了。

  两侧的宦官将他的尸体拖了去,大殿之中只剩了我。我从怀里掏出那把屠猪尖刀,光亮的刃面反射着一个老人的脸庞,我认出那是我的师父。

  几十年前他对我说的那句佛偈,如今我才悟出。我本以为做了皇帝便跳出了地狱,殊不知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

  披着孝带的小汤从达子的殡礼上跑出来,闯进了我的大殿。他在十步之外停下,看着龙座上的我,大声哭叫道:“为什么?朱重八,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呀!”

  我掂着手中的刀,对他说:“小汤,我们皆是小人物而已,我们做错了。”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年迈的小汤血泪眦眶,悲伤而愤怒。

  “我从放牛娃做到皇帝,只想为下等人争取活着的权利,可是权力这东西呀,一旦触碰到,便是万劫不复……”

  小汤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他连连叩头:“吾皇,求你赐臣一死吧……所有出生入死的兄弟都被你杀光了,求求你让臣随他们去吧!”

  我不知道,该不该放他走。如果连小汤也走了,我便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那时的我又将是安心还是悲伤呢?

  我说:“扔鞋吧,这回你来扔,我手头不准。”

  小汤站起来,脱下一只鞋握在手里。

  他的手颤抖着,突然大喝一声,将那鞋狠狠地扔在了我的脸上。接着他甩下另一只鞋,赤脚出了大殿。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他便带着家眷返回了故乡钟离镇,那个我们一起走出来的地方。小汤一直活到了七十岁,听说他死的时候,家人们都很庆幸,说他得到了善终:

  如今我也七十多岁啦。算了算,我已经在位了三十年。这三十多年中,我勤政不怠,将大明王朝治理成个繁荣昌盛的国家。而在这些年中,我也杀了无数切都将过去,只能留给后人来评价。

  现在退朝之后,我仍喜欢在龙座上独自坐一会儿。

  冷清空荡的的大殿之上,常常会凭空冒出一股股寒气,在那冰涼的虚空里,我便能看到我娘的脸。

  她说,火孩火孩,你生来便要烧柴啊,柴越多,你便

  将这黑夜灼得越亮,等柴都烧完了,你也就熄啦。

  是啊,如今我已将这个时代照亮了,

  我也该走了。

  什么

继续阅读:第一章,阎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灵魂贩卖商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