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一路追逐下来,眼见那个女子身姿妖娆,几个滑步转角往西北方向就不见了。
往东方向是城东捣衣巷,是个贫民窟。
往西北方向却是一个客栈,已往贩售丝绸玉器海货的客商常下榻于此;但是三年不通商不通航的原因下,那边早已物是人非,门前冷落车马稀,老板娘早该已经嫁作商人妇了吧。
“仙雨儿?”
因此当程木心隐约分辩出这三个字的发音时,一时心里吃惊不小。他迅速跟了上去。隐藏身形又走了一射之地,却被前面车辆里传来的人声吓了一跳。
接着又传来一阵埙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半夜里黑漆漆中传来,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魔珏国地处山区,广种薄收,蚊虫滋生蔓延,竹子做的管弦乐器甚少所以多盛行这种苍凉孤独终老的乐曲。
“骨碌碌……”
半夜三更马车不知是从哪里来,却一直沿着马路往西走了二里多地。
“骨碌碌……”
木心跃开,一闪身把君子剑入了鞒,蜻蜓展翔,贴到了马车厢底。
他尾随跟踪失败,一时觉得太过丢人。
别人宫里办差只是为了那是件差事;而自己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因为爱着粥儿,所以设身处地的想她之所想,爱屋及乌起来。因此就对魔珏国所有的事情就挚爱起来。
“皇宫出了个釆花大盗,乡下却有个登徒浪子。专以好人家的小姐丫环为目标,人见人爱,人见人倒呢——”
车厢内应该是两个女子在唠家常,其一声音敦厚朴实的对另一个声音娇俏可爱的说:
“屋姐姐姐,你说这新来的一位登徒子好色也就罢了,便又修炼得貌赛潘安,情如宋玉。据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
另外一个有着可爱声音的估计就是所谓的屋影,果然屋影回她:“玺儿,嗯!那厮晚上还不喜欢睡觉,入夜,蒙了面清水河上泛个小龙舟,点盏小灯,糍粑,糖葫芦等等吃着,或坐或卧,杯盏交错的,放浪形骸,远远看去,就像鬼船。”
是呢。木心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不知道为何,最近刚热闹起来的街衢,忽地近日却一下子又变得冷清了,很多选择好黄道吉日要最近办喜事的人家,因为发出了喜帖又不好改日子,只好悄悄弄顶轿子,也不敢响家伙领着个锣鼓队,蔫了吧唧把个新媳妇迎进了门,小媳妇委委屈屈红了眼睛也不敢吭声。
有人家里有卧病在床的病人的,恍惚不敢出门,大风集厚,刺骨寒冷,把个病人又疏于照料早已归了西也不知道。待到发现,大家后悔痛苦之余,也是个解脱吧?逝者已矣,活者又当如何?所以草草埋葬了事。
说话间,就又听那个叫玺儿的女子道,这个声音忽然变得太过厉气,充满了愤怒和怨怼。
“以后咱们值夜还是尽量在一起待着比较好,听穹隆洞那边的常去宫里送特贡茶的管事说,宫里的太后男女通吃,而且专搭年轻貌美的童男子童女子。此前宫里太监宫女眉来眼去,暗潮汹涌;这日之后道路之上以目示之,全体缄了言。”
木心一时揣摩不透这两人身份。大概应该是辛隆客栈的管事的和掌事丫头吧。她们嘴里的这登徒浪子似乎是她们客栈里新来的客人吧。
宫中月树太后在民间的传说比较多,但是都是不实之词,多数只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个被叫玺儿的话锋转了回来,又道:“关键是这登徒子迷惑之功无人能敌——看上谁一眼,谁基本上都晕了,对人家朝思梦想,也就是说快——外间值夜的芙蓉不敢偷睡,偷偷地问另一个丫头青红,什么是悠然见南山呀……”
“噢……没有那么厉害吧?被看上一眼……就等死吧……”屋影娇俏可爱的声音回答道,嘻嘻笑了两声。
木心一时没反应过来,容不得细想,埙声却一声强似一声。
连绵不绝。有曲折,有呜咽;有河流的圩回阴绝,有驽马的泣绝悲鸣……
木心从车尾探头出来,却眼看前面有家客栈的门洞开着,明亮姜黄的颜色在暗黑夜色中如同一片鬼域。
街道两旁参差的房屋,像林立的黑衣铁头士;木制的高高矮矮的门户紧紧锁着,似乎这里的人家都不习惯有窗户;就算有窗户也白有,直当它原本就是一道墙。
木心疑心重重,被自己追出来的人应是武功高强,要不就是隐藏功夫极高…
怎么朝这个方向而来,转眼就过来一辆马车,再转眼就不见了。这等高手,以自己混迹琼穆城三年多的江湖经验,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最近的琼穆城里,太过阴霾笼罩了些…
后来的木心在回忆纠结这件事的时候,知道屋影是迷魂躲避的高手,一切的机缘巧合不过都是高手安排部署而已。
前面的马车终于停下来,车帘轻动。
从客栈门口奔出来的侍者迅速奉上一个矮凳,另一个侍者一把伞悠然打开,那把伞是红色的。因此像一朵红玫瑰夜色悄然盛开。
客栈门内却有小女孩呢喃一样的童音传来。
木心远远站定,望向客栈门内,却不见人影。
又听小女孩问:“爷爷,为什么我看不见太阳呢?”
那个爷爷说:“太阳在云上边呢?”小女孩又问:“太阳只跟着云上待着吗?”爷爷说:“瓜瓜,也许吧,夜里是看不见太阳的,快小声点。”
一只白晰细长没有任何饰品的手搭在侍者袖上,随后一只绣花鞋款款而出,落在凳上,黑暗里远远望去,就仿佛是一只轻盈的蝴蝶。接着另一只蝴蝶也脱茧而出。两只蝴蝶相随蜿蜒,上下翻盖,浅踏云水。
一袭杏色花笼裙袅袅娜娜就进了那红色伞下,再然后是掩没于那青色长墙之后。
却忽地只看到一双眼睛。一双漆黑清澈凌厉的眼睛,木心迫切追随的眼睛不好意思就又收了眼。
木心翻身而下出了马车,就赶紧进了这家客栈的前面的一截短墙之后,隔了那花格子的墙,又看向客栈门口。
发现那女子打了红伞居然没有进去,而是僵立与那个玺儿站在原位,换来个方向,仍旧只是回头看向自己的方向。
哦。自己功夫如此之菜吗?行踪被人家这么快就捕捉了。
看呆了,半晌回头自嘲。又呆立半晌,待木心回头再看时,那杏衣美人摘下伞来……
自从那杏衣美人长驱入之后,气氛诡异无比,磒声不闻,琴声呜咽响起若无若有,陡峭地增加了压强,自己的太阳穴两边突突地要破土跃动。
那一眼,美人看向木心的那一眼,说不出的味道,缠绕纠集,丝丝缕缕,与自己的目光像一段双人舞蹈,亢奋帖合,此起彼伏,裹胁罗孚。又是半晌趁美人收回目光时机,木心听到自己仿佛舒了一口气,疲惫的双眼耷拉着快要鼾声四起,急需沉沉睡去。
刚才刚来之时,听到的那个细若游丝,老而沧桑的声音又响起来,“乖宝宝,随爷爷过来。”风中隐秘着某种奇香渍涝,像水果糖共有的某种甜味儿。
“爷爷,这里为什么也看不见太阳呢?”有小童声脆脆地喊。
一耄耋老者,推一童车,也像气若游丝般飘过来,老者说:“乖宝宝,你的病是见不得强光的。”
又听得小童说:“不嘛!我要见见太阳。”
爷爷继续前行,终于绕到了石桌前,他说:“等明天,就能去看太阳了,孩子。”
孩子说:“爷爷,我五岁的时候,在天上飞来着,那时我栽了两个翅膀…”
木心循着声音摸进去,隐藏身形绕过门口大庭,头光大亮,庭内也就一个长柜台,台后若干放满烟酒茶的等多色杂物,地上还扔了一把红伞。
应该只是迎宾的门脸,可能也是半夜没什么客人,帐房先生也趴在长柜台上睡着了。
辗转又往前摸了几步,进入一个长长的走廊,只见有个孩子的小车车,被一个白发苍苍的小个子,皮肤黝黑的老人推着,正往客栈里面方向走去。
旁边一起走着的,就是自己一路跟着来的杏衣美人屋影。
听到人声,那孩子扭过脸来。
那个被叫做“乖宝宝”的胖胖的苹果样圆润但却苍白无度的脸,如同三四岁的小男孩。
那张脸灯光下看去,像是戏子台上涂多了白粉。木心这才从正面看清楚,那辆童车严格意义上应该算是轮椅,那孩子浑身瘫软地坐在里面。可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坐,她整个身形完全没有支撑,以最贴合的角度被糊在了那个车里。
孩子正努力地伸开双臂,想要腋下长出双翼,做出飞翔的样子;那老者满脸褶皱像菊花一样绽开了他那一缕一缕的笑容。
杏衣美人蹲下身来,扶老者坐下,又伸手却小心翼翼三番更换下手的位置终于未果。老者一着急:“我来,我来,你不知道怎么抱。”
杏衣美人试图把两手一个放平,另一手竖直形成一个座椅状,果然很成功。她小心翼翼从车厢里抱出小孩子,哄着说:“孩子,你三岁了?”
那孩子放下双臂夹住美人的胳膊,露出一张小脸,说:“我今年四岁了。”老者很慈祥的样子,解释道:“瓜瓜是说明年她长大了就可以在太阳下飞了,对吧?瓜瓜。”
杏衣美人说:“是啊,每一个大人都是到五岁才要会飞的,对吧?爷爷。”
孩子说:“本来,我在天上飞着的;爷爷也是在天上飞的;天上有太阳,还有春天;我还有娘亲,我还有爹爹;我们都有翅膀;我们都在天上飞来着…”
孩子说的让所有的人噤了声,唯恐说错了话让他的梦想像易碎的玻璃一样破碎散落了。
老者说,细若游丝地说:“你娘亲说过,从前天上有颗星星,有天夜里,悄悄跌下人间,那就是咱们小乖宝,咱们乖宝是天底下最好的乖孩子。”
“你娘亲习得了美人蛊,就不要再生孩子才好!”杏衣美人道。
“小童车,残疾的孩子?”躲在屏风后面的木心心里一哆嗦。这个孩子怎么同记忆中三年前的那个瓜瓜盗血恶魔如出一辙。
那个孩子算起来现在至少该有九岁了吧。
怎么了这是,就一个晚上,这琼穆城里一下子涌出来诸多禁忌词汇。
“仙雨儿”,“沁河泛舟”,“采花大盗”,“小童车”如今这竟有了“美人蛊”!
在自己记忆中,幼时流浪魔域各处,知道盛行魔域的“蛊惑”种类繁多,一般来说他们更多的是“虫蛊”“青蛙蛊”等等,还比如有种拿号称“情花”的一种花做蛊引子。
甚至有人,不惜牺牲自己的血做“蛊引子”,以谋财害别人姓名。比如敌国天元国太子,则以蛊窃取天下。
而如今这蛊中最盛的“美人蛊”,又重出江湖。据说“美人蛊”就是美人自己。有江湖老巫傩偷取富贵人家小女孩,从此隐居山林,不食人间烟火。完全类似于神仙姐姐的生活,饮露水,食仙草,防仙人。
这样养出的女子,个个花容月貌,肤如凝脂,尤其一双露水珠样的毛茸茸的双眼,定是会乱人心智,摄人心魄的看着你。
仿佛能看透魂魄……
如今,面前就立着这么样的一位女子。
女子惊讶地看着自己,好似惊讶自己有点来得快了些。转而含情脉脉的说:“公子,汝何故蹲于屏风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