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殿和太和殿之间空地上是一片花园,久未被园丁照料的玫瑰和月季花迎风绽放,夜风袭来,两个隔着布巾亲昵搂抱在一起的脑袋。
几个老朽宫人,远远地隔了栅栏呆若木鸡地立在栏下。灾难来临之际,人人自危,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活着,或者感觉自己活着,或者只是出于生理本能地躲避瘟疫鬼,让人感觉反应能力灵敏了很多。
栏外,以及宫墙外的恐惧,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完全将魔珏国笼罩。黑夜中,一个模糊的影像在扭曲中靠近——有个诡异且可怕的东西正渐渐走来。隔着生铁制就铁栅栏,可以迅速感觉那个身体很不协调,极度扭曲,双眼圆睁,瞳孔猩红嗜血。
它头发散乱,看起来又瘦弱又苍白。
好像是宫女丁香紫的装束已经被撕烂了,双臂外露,裸露的肌肤糊上了泥巴。尖锐的指甲里满是暗红的肉泥,来自于脚下那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它颈部的肌肉肿胀变形,皮肤下某种条形物沿着她的脸颊蠕动,爬过她的额头…
“不好!”
“怕是不好!”
“有宫女感染了!”前一刻钟太后身边的小执事小灯子脑袋中一阵空白,眼前一花,后一刻钟圆睁了双眼,立即反应过来,那诡异的身影来到铁窗栏杆前,她注意到了小灯子这个离它最近一个猎物。直觉使小灯子后退,直到紧贴着墙壁,退无可退为止。
然后
怦——
“快,保护太后!”
“杂家去引开那厮——”
宫女隔了铁栅栏,使劲揪了小灯子的头发,捏了他的脑袋往铁栅栏里塞,死命的挤,擦破皮肤、压碎骨头,就蛇要钻进兔窝一样,拼命想要进去。好在铁杆很给力,只是微微弯曲变形,尽管它的头挤了进来,肩膀却还是被卡住。
小灯子知道轻重。
但就在这一刹那,对手下顎突然打开,张得很大,就像食人花张开了四片带着锯齿的花瓣。然后……
一条一米多长的圆柱形舌头从口顎中如毒蛇般弹出,坚挺而有力,在空气中狂甩,好几次几乎是擦着小灯子鼻尖而过。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太后正处于年富力强,记忆力巅峰时期的她很快想起来,眼前这个有着巨大肉舌的“宫女”,身体类似丧尸,动作僵硬,喜食人血,但那条粗长且灵活的舌头,却是独有,其它任何丧尸或僵尸类生物都不具备。
“难道它又……”
太后不敢想下去。
自己自幼就被封过“征魔大将军”。在父亲的肩膀上看到过各类瘟疫鬼,它们大多反应迟钝,面部狰狞,极具攻击性但是却没有太过灵活的物件。在太后思绪飞转之际,面前那条狂甩的肉舌突然膨胀,又向前延伸了三寸。
这足以够得着小灯子了。
要知道,这样的话,看起来,控制瘟疫鬼的基本技能已经不是单纯地依靠血力了,而是一种诡异蛊虫了。
一旦被这长舌顶端的螫针刺中,血虫立刻就会进入体内,将无法再被人自己控制,直至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转化成这种长着长舌的怪物。危急关头,小灯子本能的双手抓住怪物的舌尘,如同抓住了毒蛇的七寸,高举着远离自己。
肉舌疯狂扭动,就像肌肉精壮的蟒蛇,力量惊人,小灯子连忙一个转身,将肉舌抗在肩上,然后纤夫拉船似的,用尽全力向前拉扯。对手隔着铁栅栏痛苦的扭动、大喊,头部被卡在铁栅栏上的它无法靠近,也无法脱离,双手徒劳的挥舞。
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不肯放松,不敢松开。
人在生死面前,常常能暴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只听到哧啦一声,小灯子战胜了那只瘟疫鬼,他生生把背上的肉舌连同气管都一起从对手嘴里喉咙里撕扯下来。
串肉条在地上蠕动,好像拥有独立的生命,而它的主人则挂铁栅上,断断续续地抽动个不停,最后无力倒下。
一条细长的白虫从扭曲的肉条里钻出来,并迅速的爬向小灯子。
“虫儿!”
这才是血族的本体,而人类的身体不过是它们寄生的驱壳。知道蛊虫可怕的无邪早有防备,与太后一同躲避之间,迅速迎了上去,本能使它念念有词,双手合十,一边又掏出自己的一只美人颈瓶子,急忙一脚踩过去,在地上狠狠碾磨,直至将之碾成渣才收进瓶子里。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蛋壳儿虽然没有回来,但是粮食还是先准备上。”危机算是解除了大半,剩下的就是收尾工作了。
那具尸体里的血虫,要连尸体彻底焚烧才算没有后患。
当然,按照惯例,与这俱瘟疫鬼近距离接触过的宫人,都要被关进后面的吾华殿,隔离月余,确实是不会变成瘟疫鬼的才会被放出来。
但好在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谢蛊王救命之恩!”
小灯子几个被黑衣铁头士押走了。
别的太监侍卫赶紧护送太后和无邪回到后殿。
无邪迷迷蒙蒙之间却没有再理会别人,仍旧抢了太后手里的蒙面巾子蒙到自己头上,像一头被蒙着面磨面的驴子一般被太后牵了手走路。
“姐姐,月月姐姐!”
“月月姐姐等等我!”
“这是什么鬼?“太后心里暗暗骂道,“你人都犯了疯病,咒语倒是没忘。”
“我也没有忘了太后姐姐呀!”
是啊,月树太后心里有些泛酸,又问:“那你可还记得谁?”
她只是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般心里吃醋,没料到无邪却痴痴憨憨回了自己一句:“没有人了。除了娘亲和姐姐。”
太后当然知道他最在于的人里面就只有他的娘亲和他的命苦的无花姐姐了。
就算他失去血力,他的心里还是隐隐作痛着这两个人。
自己能挤进这个世界,是多么令人心动的一件事情。
“难道以后哀家要一直拖着这么个……东西了!”很快,一股庞大的温暖涌入脑海,太后只觉得大脑一胀,自己的心里居然很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是的,清醒时的无邪是断然不会接受这个安排的。
他甩掉自己,怕是如同像是要甩掉一只敝履吧。
“我跟着月月姐姐便是了!”当太后命令宫人给无邪要掀去面巾要洗脸睡觉时,无邪断然拒绝了,说:“不!”
宫人又说:“太后让掀了的。”
无邪一惊,就打翻了洗脸水,道:“什么呀。让月月姐姐给邪儿做水蒸蛋吃!”
太合殿正殿在无邪上次入宫时被烧毁了,加上战争瘟疫横行,哪里有国力去修复,所以太后还是让无邪住进了旁边的小耳房,小耳房前边是那条日夜潺潺流淌的小溪,左边是先皇的拴马台。
小耳房里异常简陋,是无邪上次挨打被打烂了屁股后,那次休养住过的,所以轻车熟路的太后与无邪并排坐在坑沿上,就哄他睡觉。
无邪把头枕在太后腿上,听着窗外毕毕剥剥的水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姐姐,邪儿要吃水蒸蛋!”
无邪再三申请终于如愿,狼吞虎咽开吃。
“你慢点……”
“又没人和你抢!”
“这样会烫坏了嗓子的!”
太后一边念叨,一边端着碗在炕沿上喂他,无邪就夯拉着双手,瞪着眼睛只顾烛光下盯着勺子上粉嫩的一团。
无邪嘴里说:“我小时候就时常四肢无力,吃水蒸蛋会长血力呢!”
太后说:“哪里来的歪理邪说,人家别的人是靠修行,你偷懒,还会找理由!”
无邪抢白道:“姐姐惯会怪罪邪儿……”
嘟嘴厥屁股,如同一个小孩子,在姐姐面前撒娇卖萌装可怜。
“好,好,吃水蒸蛋。不就是个水蒸蛋吗?”
“月月姐姐,你是说天天可以吃吗?”
“哪里?咱顿顿都吃?”
“顿顿吃!”
“那咱家的雪花一天能生三个蛋吗?”
想来在无邪的记忆中,雪花应该是他姐姐无花养的老母鸡。太后听得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一半欣喜,一半心酸。
无邪如同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只不过不同的是,庄周梦蝶是庄周把自己变成了蝴蝶,而无邪却把自己变成了蛋壳儿。无邪如同庄周梦蝶,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谁,梦里他一会儿是个孩童,尤其痴迷专注于养血力,训练虫子,七星虫,甲壳虫,菜青虫,一会儿是一名小小少年,有姐姐的水蒸蛋吃,一会儿又可以蹭到娘亲床上去睡觉。
太后多方消息汇总,知道无邪虽后来贵为天无国皇储,但少年时代却极其悲催。
吃完水蒸蛋的无邪静静地躺在太后被子外面的另一床被子里睡着了。
月亮的光芒静静地洒在两床被子上。
月树太后稍微离开一点无邪的时候,他就会又蹭过来,挨紧,仿佛自己与他被子之外接触的那些个点,是他力量的源泉。
一个晚上就这么分分合合,冷冷暖暖。
“无花姐姐,你不要跟那个无赖走。”
“娘亲,你不要丢下邪儿……”
一晚上尽听无邪的梦呓了,太后心里发愁国事,却是一眼未合。
太后又不断的感叹,无邪之所以悲催,是因为在他短短的十几年人生里,几乎所有的梦呓都与饥饿、寒冷、贫穷、死亡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