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联,亚拉甘达大陆联合国,联合的是大陆上和平共处的十五个国家,但即便国家与国家之间相安无事,人却是不安分的跳蚤。
常安,亚联第一国,2017年7月5日。
苏络在登戈塔顶的铁架上找到平衡后,选择一处比较舒服的地方坐下来,看向泛白的远方。
那种白色掺着启示录般的淡粉,终于有了一些黎明的意识。大风吹着他的泛黄白衬衫,将他的体表温度吹至十三度。
固执的苏络缩着身子也不投降,他要在这岌岌可危的铁架上待到太阳从地平线上伸起,即便他的脸被吹得惨白,嘴唇冻得发乌。
即便他身旁的苏缨也是如此。
凌晨五点四十九分,太阳如约定好一般从地平线上升起,然后将远方城市的天际线照亮——他们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苏络和苏缨是孪生兄妹,有着共同的天生异疾,当身体长时间处于二十摄氏度以下的体温,眼睛便会充血,看到的一切,都是铁锈红。
可他们俩偏偏都喜欢这害人的铁锈红,为了看到锈红色的天际线,每天凌晨都吹着刺骨的大风,把自己冻得羸弱不堪。
苏络的视线,十分钟后会满足地从远方的天际线回到桑城。锈红色的桑城啊,有锈红色的登戈塔,锈红色的蛛网式高架桥与铁路,锈红色的大厦与平房,以及锈红色的桑树。
那棵桑树,是桑城人民的信仰。
而苏缨的视线则会从锈红色的朝阳光回到苏络的身上。然后兄妹俩相视一笑。
凌晨六点十三,苏缨站起身,与苏络先后麻木地爬下铁架。
铁架下的登戈塔依旧是钢铁架子,生着长年累月的铁锈,但他们已是登戈塔的常客,已经可以准确避开所有生锈的地方,回到架着登戈塔的登戈台上。
然后绕过白石搭砌的登戈台上所有长着滑溜的青苔的地方走下石阶。
然后回到登戈路主干道上。
他们的家在离登戈路以北有三个街区和五条道路远的惑水街,苏歃血会在六点半的时候准时打开坐落在街口的店铺大门,拿着长尺守在街口等他们俩回去——
因为十七分钟内,他们俩无法提前完成这段路程,赶在店铺开门前钻回被子里来躲避苏歃血和他的长尺。
所以,苏家兄妹清晨的日常,除了享受用命换来的锈红色世界,还有挨他们父亲的打。
苏歃血没有烦,苏缨和苏络也没有烦,这一顿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长尺下手也是轻的,已经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而店铺里一早准备好的毛毯会在长尺完成任务以后立马裹在苏缨和苏络身上。
然后是带着火星,噼啪作响而又暖和的火炉。
然后是一人一杯热牛奶。
他们热爱牛奶,正如太阳光出现的那一刻,和深爱的锈红色。
穿着黑色旧皮袄的陆谷呈老人会在七点半准时来到店铺里买一沓新的信纸,然后走进内室来和兄妹俩说上几句话。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准时,这似乎养成了他们俩的强迫症。
但他们从来没有问过陆谷呈信纸用来做什么。
“黑猫革命之前,亚拉甘达大陆上的人从来不相信人真的可以死而复生。一些曾经死于海难的幸运儿从大海里得到了黑猫的唾液,于是他们像猫一样,有了九条命。你们瞧,人们总是会想出新点子来挑起内乱,联合国对此十分头疼。”
陆谷呈每天都说着相同的开场语,苏缨并没有厌烦,她喜欢陆谷呈的声音,像童话里的大魔法师,念着能长出一大片名为女巫之心的花来的咒语。
女巫之心,花瓣和花蕊均呈丝状,无叶,花期半月,锈红色,常见于腌臜的泥泞之中。
是苏缨最喜欢的花,没有之一。
“女巫之心,是黑猫革命之后才冒出来的花,像是黑猫在嘲讽大陆上一群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特地让它开在泥沼之中。”陆谷呈继续说着,他知道这是苏缨最喜欢的花。
苏缨和苏络的行为举止和性格喜好活得简直像是一个人,唯一的不同就是——苏络最喜欢城市中央那棵大桑树,苏缨最喜欢的是女巫之心。
“你们的父亲其实也是黑猫选中的幸运儿。他以前是海盗,你们一定不知道吧,苏歃血还藏着很多当海盗时搜刮到的宝藏,是名副其实的宝藏男孩。”
但陆谷呈说完就被苏歃血下了逐客令——
苏歃血阴沉着脸:“陆老板,这句话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看到苏歃血似乎生气,陆谷呈开始咧开嘴笑,笑得像喝了浓烈的马酒,泪光里看见回忆里才有的景致。
马酒是苏缨认为最烈的酒,就像认为苏歃血是自己的父亲一样。
于是盖着毛毯的苏缨也笑起来。
宝藏男孩用来形容苏歃血,还不如用来形容聂见微,因为她所见过的苏歃血,从来没有宝藏过,稀疏的头发,肥胖的身躯,不修边幅的面容,颓废而一成不变的生活,完全没有可以挖掘的东西。
而聂见微,是一本放在妈妈书房里的武侠小说里的男主。
有着深挖下去就很显赫的身世,有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才华,有着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各种各样的朋友,有着待他一如初见的爱人屠仙仙。
苏缨和屠仙仙一样,觉得聂见微才是宝藏男孩。
用一句话来形容聂见微,便是——
藏身于黑暗,却清醒如同清晨!
“你笑什么?”苏歃血眯着眼睛,质问苏缨。
“马酒与聂见微。”苏缨如实回答。
这时,店里进来第二位客人,是长发唐寒,今天的唐寒,依旧是骨瘦如柴的模样,苏缨有时会想,唐寒把头发剪掉,他会不会胖回来?
唐寒和陆谷呈擦肩时,唐寒露出了嫌弃的神情。
但是陆谷呈并不会在意,在他眼里,唐寒只是一个幼稚的小孩,四十岁的人了,还在玩喜欢谁和讨厌谁的游戏。
苏缨认为陆谷呈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陆谷呈七十岁了,还说着喜欢苏歃血诸如此类的话。
“唐寒!”苏缨喊住唐寒,站起身,然后示意苏络从货架上拿出一袋面包递给他:“生日快乐,可惜我们这里不卖蛋糕。”苏缨对着唐寒长发阴影里不知所措的眼睛冁然笑着。
“愿桑之女神庇佑你们。”唐寒笑了笑。
金兮从外面走进来,亲吻着苏歃血,柔和的长发显然刚刚被吹干。
唐寒和金兮碰上了面,金兮柔和地朝他笑着,而唐寒也很自然地回应。两人碰面时,如同同时被制造出来雌雄双剑,柔和与冷峻共同作用下,空气会被剑气揉搓得粉碎。
他们是青梅竹马,唐寒是桑一中剑谱排名第一,金兮第二。剑谱并不是剑谱,只是学生时代,大家用来形容个人影响力的排名。
念书时代,他们出入成双,默契指数让所有人都羡慕不已。成绩排名榜上,他们总是出现在一起,又一起约架,一起去百里街偷东西吃,而且从来没被抓过。
要知道,剑谱第一和第二能相容,本就是不易的事。
金兮教育兄妹俩,没钱的时候,你总要找到和你默契的人与你合作,你才能填饱肚子。不过金兮并不担心他们,这两个小家伙会比自己跟唐寒更加默契。
于是当金兮嫁给苏歃血的时候,唐寒再也填饱不了自己的肚子,越来越瘦。
“第三百七十二天。”金兮进门后对兄妹俩说的第一句话。
苏络明白,那是从自己开始往登戈塔跑的第一天迄今为止的天数。
“除非我永远拥有锈红色的世界。”苏络带着苏缨一起不甘示弱地反驳。
“唐寒就不该为了你们向桑之女神讨要庇佑,你就是个自虐狂,还带上你妹妹,哪天我非要将你赤条精光地挂在登戈塔上。”
金兮揉搓着苏络的脸,神情因为面容太过柔和而不够狰狞得震慑住苏络。
金兮如同蕤叶花,白色绒毛状,秒速三厘米,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落在地上也会不见,落在水中,会将水染成乳白色,带着缱绻的愁思,使人眷恋。
“为什么选择了苏歃血?”苏缨好奇地问,苏歃血只有陆谷呈那个老头才会喜欢才对。
“因为苏歃血就是聂见微。”金兮说。
“但聂见微不可能是苏歃血。”苏缨难过,也许她认识的人中,只有自己和哥哥没有见过苏歃血是聂见微时苏歃血的模样。
“那是他们借了黑猫的命从海上回来之前。陆谷呈、唐寒,还有我的苏歃血,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海盗,不过海盗的确是提心吊胆的工作,只要不被抓住,就不会被关进安努恩。是的,每个人都是不安分的跳蚤。”
金兮笑了起来,苏络的思绪飘到了那个时候,女孩们的脸上还有着玫瑰花一样的色彩,她们颀美的天鹅颈上挂着闪烁的项链,或纹着一些好看的刺青。阳光渡过瘾襄河,照着天际线,即便不是锈红色,也值得喝马酒庆祝。
“那唐寒呢?”苏缨问。
“唐寒只是我的孙贤骁。”
噢,孙贤骁是屠仙仙的哥哥,孙贤骁只能是屠仙仙的哥哥,可悲可叹的哥哥。
“苏歃血年轻时一张照片都没有吗?”
“没有。黑猫革命时,所有回忆留存的地方都已经化成灰烬。聂见微的样子就是苏歃血以前的样子,这还不够吗?”
“我不相信文字,它们分明是被迫隐藏了事实。”苏缨最后狡辩了一句,便不再纠缠。也许总有一天,她会看到苏歃血年轻时候的样子。也许她会明白苏歃血的“清醒如清晨”是在怎样的黑暗里。
“真是固执。和非要待在登戈塔上看日出一样。”金兮叹口气:“果然还是被哥哥带坏了。”
苏络难以置信地质问:“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一句话都不曾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