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次的考试进步很大,我爸对着满屋子的亲戚也有话说。我还是头一次被那么多的赞扬包围,不过,就是好景不长。
几天后当我去姑姑家拜年的时候,姑姑当着我的面把我爸拉到一边,俩人在客厅的小角落不知说着什么,中途又不停的拿眼睛瞄我。好像是不愿让我知道的样子,可那眉目里,就是等着我发觉。
也许真的大了一岁,人也敏感起来,我立刻就猜到姑姑在给爸爸说事。说的事就要给他找新老婆,我的新妈妈。
如果按照电视剧里的演法,我爸应该摇头叹息,说:“孩子还小,我不想伤害她,我能照顾好她。”可是不远处,我爸的苦笑在姑姑的劝说下渐渐开明,他眼角放松,嘴唇下抿,直到他看向我的眼神开始带上一丝歉意。我知道,事成了。
亲戚们的推波助澜一定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可最后让爸爸下定决心的,却是在他们已经离婚的三年后,妈妈再次出现的瞬间。
他明明一直等着妈妈回来啊,他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不好好的谈一谈!?
这念头一冒出来,我却又想到,明明那天,也是我跑开的。
开学之后,我爸的工厂里重新制定了工作时间,换了轮班制,三个班次一星期一换。轮到他晚班的时候,我白天上学,他晚上上班。轮番的班次下,我们有时候会一星期都见不到几次。
我开始频繁的一个人在家,我爸不得不再次把我托付给钟阿姨,而且他也越来越忙,即便他白天有空也是很晚才回来。那段时间他交给钟阿姨一笔伙食费,晚上我几乎都在钟阿姨家解决。之后总是到了九十点多,才听到爸爸回家的动静。
我怀疑着会发生什么,但又不敢深猜,只能少去想,慢慢等。等到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等到第一波暑热来袭的时候。
天气一热,昼长夜短,闷热的世界里只有周五晚上的放学时光是最令人愉快的。我挑着绿荫走,吃着刚买的雪糕,舌头一卷把快要融化的雪糕都吞到肚里,从嘴到胃都是化不开的甜。走上楼,我熟门熟路的拿钥匙开门,一只脚才踏进家门,就听到一阵欢声笑语。
从门口直直的就能看到客厅,我爸坐在桌前,八仙桌上放了一桌的水果。他正和对面的人谈笑风生,兴致颇高。
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欢笑声停止,我爸立刻朝我看了过来。我只知道呆呆的站着,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前,还是退出去,再把门关上。
没有让我等太久,血液的凝滞带来一股窒息感,还有一种“终于来了,还是来了”的濒临感。
“我女儿回来了。”我爸看着我,却是朝了别人说。他朝我走来,我的视线被他的身体挡住,只看到一条横放在桌上的手臂。细皮嫩肉的,是属于女人的手臂。
“饿了吗?”我爸迅速的把我拉到一边,轻声细语,“等会就吃饭了。”
脑子里回放着一些情节,我很想夺门而出,让我爸来追我,然后我就会跟电视剧上演的一样,哭的声情并茂,“你们根本不关心我。”
可是我手里还捏着雪糕,嘴里都是甜味。别说哭,连做个苦脸都难。
大吊扇呼哧呼哧的剥夺空气,雪糕在手里渐渐化了,冰到了手指,我转身就走,“我要买本子。”
我爸什么也没问,迅速从兜里掏了一张十块钱,想了想又给了我一张,“给你钱再买点自己想吃想玩的,快点回来,等会就开饭了。”
他拍拍我的肩,“安安,你……听话点。”
我接过二十块,顶着我爸期待的目光跑出了门。
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发展到可以来我家了?她来过几次?她会住下来吗?我竟一概都不知情。
雪糕在下楼的时候摔成了一滩,我没有跑多远,只是捏着钱在楼下走来走去。还不到六点,日头依然有未尽的毒辣。已经被晒了一天的水泥地热的发烫,丝丝热气从脚底直往皮肤里蒸腾。我站在花坛里从楼下盯着我家的窗户,其实被日头反射的只有看不清的白光。我不知道,会不会在窗户那头,突然出现他们的身影。
最终我被晒的热汗淋漓,等来了放学回家的钟晏。
我不动如山,钟晏刚把车停稳,愣了一秒才发觉我是谁,“安安?”他凑过来,看我满头是汗,取笑我,“你改行当门神了?”
我木然的没有配合他,赶在钟晏质疑之前朝他挥了挥手里的票子,“走,我请你吃东西。”
我们跑不了小吃街那么远,就骑车去了文具店的隔壁买了炸食吃。我一口气点了十几串的小食,站在街口大吃大嚼。
钟晏要了个火腿肠,吃了两口就皱起眉,“你少吃点,要不要留着肚子吃晚饭。”
我吃的满嘴都是酱料,还滴了不少在衣服上。钟晏终于看不下去,夺过我手里的串,钝钝的说,“都多久了,还生气啊,你这小鬼心眼怎么这么小?”
“啊?”我没弄明白。
“我们同学一起吃饭,带着你多不方便。”他声音低沉,“我也没跟他们说我有个妹妹,带你去,都得顾着你,我就跟保姆一样了。”
同学,吃饭?
我才想到那天,是被我刻意遗忘的那天。因为妈妈的出现,我根本顾不得其他的事。钟晏主动提起,我忽然觉得五味杂陈,“你嫌弃我。”
钟晏还没开口,我反倒把自己说难受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声,现实终于把我一直担心受怕的心情摆在了眼前,我家里走进了一个陌生人,可能以后就是常住了。不管是电视还是现实,都告诉了我后母是最可怕的。一旦那个女人住进来,一定会虐待我,辱骂我,然后撺掇爸爸也不要我,最后,我就成了没人要的野孩子了。谁都可以嫌弃我!
后母心,黄蜂尾后针。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我眼前一阵阵发晕,我已经预见了多么可怕的事实。
“喂,安安。”
“钟晏。”
“嗯?”
我认真的考虑,“我现在去少林寺还来得及吗?”
如果我现在就学会吃玻璃,那应该可以把她吓走。
钟晏用着点无奈又发麻的眼神看着我,他拉起我往回走,“赶紧回家吧。”
我抓住他的自行车后座,“那我们从广场走。”
从广场走等于就是要绕一大圈,钟晏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利落的踩车轮,没有多问。
广场就是过年时我去看表演的那块空地。大广场连着大片的公园,现在还在扩建中,听说这是市政府着重重建的项目。我刚上小学时广场还挺高大新奇的,不过才两年的功夫,路灯破了,草坪秃了,大灯柱下塞着垃圾,市政府精心建造的唯美环境成了场空。最近许是为了补救,又在广场周围立起了一片市民布告栏,每个星期都要张贴国内外的各种新闻,还有不少书法作品,即便没人看,也要营造出一种文化浓厚的氛围来。
我们刚绕完一圈,去的时候正好有人在布告栏前张贴新版,工作人员揭下一张张贴图报纸,把旧换新。
我正不想回家,见状就道:“我们过去看看。”
那几个人正把新一期的贴图往布告栏里张贴,我以前放学经过时也曾扫过几眼,大多是黑白密字的,从来没有一期是像今天这样花花绿绿,篇幅甚大。
就我跟钟晏两个人凑上跟前,钟晏定睛一瞧,“噫”了一声,走到文字版,看了一会,表情渐渐凝重。
我用力仰头,一排排黑色的文字看起来尤其吃力。只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头,硕大的标题异常明显。
…………
“……兴风作浪……”
我挑着我认识的字,读的心慌慌。
一张张报纸和贴图齐聚在一起,报纸上的配图黑白触目,花花绿绿的贴图才扫一眼就让我胆战心惊。不管贴图上的人在哪个时间,在任何地点,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他们都面目全非,状若疯狂。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者的照片,只看到大片丑陋的伤疤附在露出的皮肤上,狰狞露骨,蔓出一大片的噩梦。
整齐的贴图上还有很多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的人,呼喊着后悔的瞬间。他们的脸和身体都毁了,只有贴图旁边的字体写着一两句“心声”。
我记得了,那段时间新闻播的风风火火,全都在说……事件。“……”这个词疯狂的蔓延开来,同时伴随着各种“毁灭”、……、“破碎”。
虽然我听过这些新闻,但都离的我太远,……。却是头一次,这些惨状实实在在的摆在了我面前。
每一张贴图都触目惊心,看的我身上一阵阵的发寒。偏偏越害怕,我就越要往下看。我下意识的就想去抓住什么,正好一把掐在钟晏的手臂上。钟晏吃痛了一声,他低下头就想笑我几句。大概是看我的脸色太过难看,他出口的话也拐了个弯,“你个胆……不早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