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回家
玉珠提着两个厚重的行李箱慢慢走在最后,手里头坠着,走路都有些磕磕绊绊。
提着两个行李箱的母亲走在最前面。两手空空,昂首挺胸的走在母亲后面的年轻人,是她的大哥,黄天宝。大姐珍珠,气呼呼的跟在大哥身后,一边走一边擦汗,还在不停的抱怨天气,环境及不上伦敦。
七月的马六甲很热,汗水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里冒出来,擦都来不及。
玉珠混不在意,只觉得心里随着这汗水的涌出,一阵的畅快。
空气中有着熟悉的气味,不好闻,但是这是家乡的味道。街道上人多声杂,入耳,皆是熟悉的华语。很亲切,很心安。
这里不同于伦敦的湿凉……更没有疯人院的死一般的静寂……
玉珠的嘴角慢慢显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透露出一种带有些微疯狂的兴奋。
看着前面急行的母亲等人,玉珠的笑容变冷。
那是她的NyaNya(娘,名字是秀凤)、大哥和大姐啊。
“马六甲……”玉珠喃喃念叨着,剩下的语句隐在唇间,听不真切。“我回来了……”
“噗通——”手里一轻,一个箱子的把手断了,箱体干脆的扑街。
母亲她们,走走说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玉珠凉凉的看了一眼,伸手,招黄包车。
“悠着点,不要太赶,东西颠坏了就不好了。”吩咐了车夫,玉珠把自己藏在车棚里,以手为扇,闲闲的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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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晃悠,一个小时后,还是到了黄家。
黄家没有变,还是那个样子,即使经历了战争,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高门大户,就算黄家,早已不复全盛时期的风光,一些华贵的风影,还是保留的很好。
“玉珠那个死丫头死哪里去了??!!!我的行李呢?那里有我刚买的几套裙子啊!!我还没有穿过啊啊啊!!”珍珠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客厅里面传来,她总是喜欢大惊小怪。
“玉珠不会是在街上走丢了吧……她也有几年没回马六甲了,肯定不认得路了,珍珠,玉珠是你妹妹,你怎么能把行李都让玉珠拿呢?肯定是玉珠拿东西太多,走不动,所以没跟上来”这个声音是NyaNya的,虽然她很偏心,但是,还是关心她的。
“金成,你说怎么办啊?”
“妈——我不管,我的首饰,裙子都在里面啊!”珍珠开始跺脚了。
天宝漫不经心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妈,你急什么啊,玉珠这么大了,还不认得回家的路?没事的,等会就回来了,没事的。”
“天宝,那是你妹妹!”母亲大叫。
“好了,吵什么吵!待会金成带几个人去找找。”MaMa(奶奶,名字叫桂花)端坐在桌边,脸色肃穆,MaMa一直是家里说话分量最足的。果然,MaMa一出声,全家都不作响了。
“哎呀,妈,大哥,快来帮我,我拿不动了!”玉珠扬声,一个跛脚的女仆急急的走出来,热情的半是抢的夺过了玉珠手上的箱子。“玉珠小姐好!”
“谢谢陶姐,帮我把米色的箱子送到我房间,红色那只是大姐的,送到她房间就好了。”
玉珠一身轻松的走向前厅。
“玉珠小姐叫我……玉珠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陶姐朴实的脸上闪过不解,旋即无暇理会,拖着行李跑去安排了。
听到玉珠的声音,母亲急急的迎了出来:“玉珠,你去哪里了啊?你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吗?”母亲的眼睛有些可怕,可是玉珠看出了里面的担忧惊怒,心里突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喂,我的行李呢?!哪里去了?”珍珠急冲冲的跑出来。
“大姐,你的行李已经叫陶姐拿去你房间了……”未及说完,珍珠丢下一干人等,又冲上楼。
“玉珠啊,你到底去哪里了啊,我们上车的时候怎么都没有找到你啊……”
“妈,我没有事,我本来是跟在后面的,后来行李箱坏了,一个人拿不了,你们已经走得没影了,所以我就喊了黄包车回来了。对不起啊妈,我下次不会了。”玉珠微笑着,挽着母亲撒了会娇。
“好了,没事就好,快进去吧,你MaMa和你Tiea他们都等你很久了。”
玉珠颔首,勾着母亲的手臂走进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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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了半响,陶姐泡了茶来,忙着给大家斟茶。
“阿陶?”老夫人提高尾音,“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都跑光了,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二太太和月娘小姐——”阿陶顿住,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月娘小姐?哪来的月娘小姐?”老夫人再一次提高尾音。
黄家基业虽然是在马六甲,但是九年前为了避战乱,举家随着亲家,陈家,一道去了英国。老宅中只留了一个老爷的妾室,还有几个看宅的老仆。哪里冒出来个“月娘小姐”?
玉珠将目光转向门口。
“月娘小姐是……”阿陶踌躇着,怯怯的看着老夫人的脸色,迟迟不敢说。
“是什么?”老夫人的眼睛瞪了起来,一股狠厉显露无疑。
“是……”阿陶继续踌躇。
“是我!”一个清亮的女声,自门外响起。
话音未落,一个对相扶的,穿着传统娘惹服的娘惹出现在门口。
年轻的娘惹是月娘无疑,她很漂亮,面容清秀,身姿窈窕,头发一丝不乱,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她扶着的是她的外祖母,黄家的二太太。六十上下的模样,却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灰黄的脸色,发白干裂的唇,头发亦是枯枯的花白了,尽是病态,身子必是不好了。
玉珠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嗨,月娘,又一次“初次见面”。
她的好朋友,她的表姐,山本月娘。
玉珠注意到Mama的脸色很难看,铁青的,似惊似怒。祖父,父亲,母亲有些惊讶,面面相觑。一切与当初并无二致,各人的反映,所说的话,都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玉珠好整以暇的观望大家的脸色,上一次没有注意,这一次可得好好看看,调色板一样的脸色。
“我是月娘,菊香的女儿,我的父亲是山本洋介。”月娘语调坚定,目光带着恨意,难以察觉。但是玉珠却看出来了,想必在场的,也有人看出来了。
“先生,大姐……”二太太蹒跚着,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老爷和老夫人面前见礼,神色凄苦,却不自觉的带着些许讨好的神色。
“你还好吗?”老爷颇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否为这个被丢在老宅这么多年,守了这么久,如今一见便知身体垮了的妾室而心怀愧疚。
二太太哽咽着连说了两个“好”,老夫人自端坐如山,脸色一如既往的黑。玉珠虽坐在她们身后,各人脸色不能细全,但是谁有什么反应,她不用猜都知道。
二太太徐徐走向父母亲:“金成、秀凤,你们回来啦。”父母亲有些别扭,稳稳坐在原位,全当没看到。
看到二太太转过来,玉珠站起来,“姨婆。”
珍珠懒懒的,不在意的叫了一声,相比于边打呵欠边喊姨婆的天宝……二人其实半斤八两。
“你是珍珠!”二太太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玉珠!”玉珠以为二太太会来握着她的手,但是她只是微微躬着似乎再也直不起来的腰,畏缩的走向天宝“天宝,你们长的这么大了,”天宝有些不耐烦的别过脸去。
二太太有些不自在。
“月娘,你快叫外公,外婆。”二太太看着站在门口,脸色不忿的月娘,招呼她。
“外公。”月娘依言,但是,“外婆”二字迟迟吐不出来。
她紧紧盯着老夫人,不肯再张嘴。
玉珠在心里叹气,月娘还是这个样子。这么倔强不服输。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月娘和他娘菊香的事,她还是了解一些的。二太太年轻时在黄家帮佣,被酒醉的老爷强了,成了黄家的小妾,生下了哑女菊香。菊香和他娘虽说应该算得上的半个主子,可惜老夫人也是个狠绝的。一个小妾,做牛做马操劳至极,每日忍受正室的毒打谩骂,变得畏畏缩缩,一个庶出的女儿,也生生成了不要工钱的仆妇。后来菊香逃家嫁给了一个日本人,过了段幸福的日子,并生下了月娘。月娘出生不久,父亲山本洋介被迫回国参军,最后为了妻女,逃跑时被枪杀。在前往英国的船上,老夫人,发现了她没意料到的菊香和月娘,将她们母女扔进了海里。
显然,八岁大的月娘记住了害了她NyaNya的老女人直至今日。
在这个家,脾气硬,是要吃亏的,玉珠头疼的看着好友。
二太太催促着,不安的捏着手指。
“外婆。”带着颤音,月娘不甘,最终还是服软了,为了MaMa,她忍。
“什么外公外婆,不要乱认亲戚。”老夫人冷冷的说,倨傲的,用眼角瞥了一眼月娘。
金城在一旁附和:“可不是嘛,我们都还没有搞清楚她到底是谁。”
“少爷啊,你看她活生生就是菊香小姐的样子,她当然是菊香小姐的女儿啊! 也就是你的外甥女啊。”阿陶急急的说道,她是在二太太名下的佣人,是看着月娘长大的。在她的心里,月娘和菊香一样都是黄家的小姐,必须得到主母的承认。
“阿陶,你还是死性不改——”老夫人把阿陶的名字和“改”拖得很长,阿陶闻言,慌忙摇头,嗫嚅着:“不,不……”
“先生,大姐,月娘真的是菊香的女儿。菊香和月娘她爸死在军人的手里,就留下了苦命的月娘一个人,后来月娘来投奔我,我就擅作主张留下了她。先生,大姐,好歹月娘也是菊香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