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说怪你。”
沈磊立刻接话反驳了她。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明显的懊恼,看着顾一样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
“我是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可以坦诚一点,有话直说就好。”
……所以你就是在怪我不坦诚呗。
顾一样皱眉撇了撇嘴,决定还是放弃挣扎算了。
毕竟“不会说人话”这种事,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只能适应……
她本来想随便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去就算了。
沈磊却抢先她一步。
“这么说起来的话,我可能还做了一件会惹毛你的事。”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顾一样,俨然要宣布什么大新闻的模样,感觉还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挣扎。
顾一样吓得倒退两步。
“……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的话,我能建议你直接就别告诉我了吗?”
她觉得她的两条腿已经想赶紧转身逃走了。
但沈磊非常坚持。
且动作很快。
“我还是告诉你吧,省得万一以后被你自己知道了,感觉会变得更尴尬。”
他立刻就已经这样决定了。
顾一样顿时感觉一阵胃疼。
“……那我做一下心理建设——”
她还犹豫了一小会儿要不要干脆直接“尿遁”,可想想,以沈磊的行事“画风”,她就算“尿遁”,搞不好也会被追到她家卫生间门口等她出来了继续……
顾一样脑补了一秒钟那个惨不忍睹的画面,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放弃地扶额大叫。
“算了,你还是直接说吧。我觉得以我的脑沟回补不出你可能做的奇葩事——”
她话音都还没落地。
沈磊已经简单干脆一句话把事说完了。
“我跟余木戎签了一个合作项目,让他的公司给我们的新作做动画。”
顾一样愣了足足三秒钟。
“……你再说一遍?”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磊。
“我跟余——”沈磊还真打算再跟她说一遍的样子,甚至还放慢了语速。
“你当我聋吗??”
这句话顾一样是直接吼出来的。
生气是最直接且完全无法忽视的情绪。
她连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都来不及慢慢想清楚,就已经被汹涌而来的怒意吞没了。
“你怎么想的啊?!你又不是没见过——”
她是真的很想问问这个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她还不能理解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他明明知道她有多讨厌余木戎,也知道她为什么讨厌余木戎。他还亲眼看见过余木戎像个疯子一样砸她家的门纠缠陆鹿。
可他还是要和余木戎合作。
全P市那么多动画公司,他和谁合作不好,一定要和余木戎合作。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们这些男人都这样,可以迅速地结成同盟,丝毫也不在意对方人品有多么卑劣曾经做过怎样的恶事,尤其不觉得出轨劈腿或者酗酒纠缠前女友算什么了不起的,当然也就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这一切都让她感觉恶心透顶。
亏她还曾经为他当初的伸出援手而感动过,还为此觉得是自己对他有偏见,告诫自己应该对他更友善一些,把他当作朋友。
没错,她确实一度觉得至少可以和他做朋友,先从朋友开始。
她一向是一个不那么热衷社交的人,喜欢独处,对呼朋引伴的热闹没有丝毫渴望,对朋友的挑选条件高到堪称严苛。
对她而言,不是脾性相投观念合拍到一定程度的,那充其量也就只能算是“熟人”,根本不叫朋友。
比如周文渊。
周文渊是她的师兄,是和她认识了很多年的人,互相可算是非常熟悉了,如今又成为了她的老板。
但周文渊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吗?
她觉得其实不算。
朋友是很亲密的存在,理所应当要经过严格的筛选。
比起一大桌互相恭维但不交心的酒肉朋友,她宁愿只要三两个可以互相倚信两肋插刀的真朋友。
当陆鹿拿她打趣,反复暗示她和沈磊之间能不能有一点火花的时候,她并没有往那方向去深想,除了她对这种被称为“恋爱”的感情多少保持着天然的警惕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原因是,她觉得成为恋人是比成为朋友还要更进一步的关系。
恋人是离她最近的另一个人。
如果这个人连她的朋友都不可能做好,那就更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恋人。
所以,倘若有一天,她真的决定毫不设防地走进一段感情,去爱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首先是她深信不疑的朋友。
因为她一旦决定去爱这个人了,她就会倾尽所有,无所保留。
这是她坚定不移的人生信条之一。
正因为如此,她才讨厌轻率的恋爱游戏,排斥可笑的相亲配对,更不认同所谓男女之间没有友谊的谬论。
她确实曾经想过,沈磊能不能成为她的朋友?
无论他们有没有可能向彼此再靠近一步,至少先成为朋友,先从朋友做起。
但如今看来,她根本从一开始就不该搭理这个人。
心情骤然低落到寒冷谷底,就如同失足从冰窟掉落,沉入了封冻的冰川。
顾一样整个人都冷却下来。
“无所谓。你的公司爱和谁合作关我什么事。”
她已经完全不会再对他笑了,更不用说别的什么丰富的表情。
她敷衍答话的模样俨然应付一个不讨她喜欢的陌生人。
如此明显的情绪转变,任何人都能够察觉。
沈磊眼睛里的光微妙的震颤了一下,似乎努力想要和她解释。
“我就是觉得私事归私事,赚钱归赚钱。他那动画公司其实技术不错,在全市都能排得上号。而且他给我的报价很低啊。同档次的公司不可能给我更低了——”
他的语速明显比平常时快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焦躁不安的急切。
顾一样嗤笑一声。
“你跟我说这些犯得着吗?我又不是你投资人。”
她厌烦地看了一眼手里并不怎么满意的早饭,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头再去买点别的,到底还是决定不要浪费食物比较好,于是转身开始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沈磊紧紧追上来。
一路上,他尝试了好几次,想要和顾一样再说点什么,但都被顾一样很不给面子的无视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像在参加什么户外竞走比赛一样一直到了自家单元的电梯间。
顾一样内心挣扎了一秒,还是放弃了徒步上楼梯的幻想。
她这种从来不锻炼的人,跟沈磊一个天天早上跑完了晚上跑的人比了一路“看谁走得快”,简直感觉自己已经跑完了全程马拉松,要不是还顾及形象问题,恨不得直接趴在电梯间的地上大口喘气算了……而沈磊还是一脸心不跳气不喘的平静。
这会儿如果再来第二程“看谁爬楼梯比较快”……顾一样怀疑自己能直接手脚并用爬给整栋楼的邻居看。
虽然坐电梯要和“讨厌的人”在狭小空间里独处短短的几分钟,但比起从此因为从直立行走倒退回四爪着地而扬名全小区……那还是忍受这短短几分钟的尴尬好了。
顾一样满心沉痛地伸手按了电梯键。
电梯门很快就开了。
顾一样一个箭步进了电梯,飞快地按好楼层,就缩进最远离电梯门的角落里。
但沈磊却没跟进来。
他直接伸手把电梯门挡住了,就站在门口无比认真地看着她说:
“我觉得陆鹿和余木戎那事儿,你作为朋友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你不应该再管了。说到底这是他俩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竟然在教育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一脸“我觉得这样才对,你那样不好”的理所当然。
他甚至特意卡住电梯门,把她堵在电梯里,就为了说这么一段话。
顾一样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那按你这个逻辑,我要做什么不做什么轮得到你管吗?我和鹿之间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觉得自己脸上的冷笑一定已经完全藏不住了。
她也完全不想藏。
“你赶紧放手吧,这样按着电梯很危险。不然我就按报警铃了。”
她说着一步靠近侧面的操控面板,就把手放在了那个红色的紧急情况报警按键上。
沈磊眉头皱了一下。
“你别生气啊,我是把你当朋友才——”
可他连话都没能说完。
“谁跟你是朋友?我没那么随便认朋友。”
顾一样嘲讽的扯了扯唇角。
然后她就自己先愣住了。
她原本也没想这样说。
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话就横冲直撞出来,扭曲了彼此的眼神与心跳。
她看见沈磊紧紧拧起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那个人形状很好看的嘴唇也扬起了一抹浅浅弧线,却是个十分模糊的笑容。
说不清是什么,却隐隐有一点苦涩悄然弥漫在凝结的空气里。
“你先上吧。我想起来得去给车加个油。”
他松开了手,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留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电梯门“叮”的一声合上的瞬间,顾一样脱力似的大喘了一口气,弯腰靠在冰冷墙壁上扶住了自己的膝盖。
6.5 不期待就不会失望
她进家门的时候,陆鹿已经起来了,正敷着面膜在窗前浇花,回头看见她一脸菜色闷不吭声的低头进来,不由地惊讶问她:
“怎么了?一大早不声不响地出去上哪儿受了一肚子气回来啊?”
顾一样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没法看,就把手里拎的面包往餐桌上一扔,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水流冲刷在脸上的时候,悔意也像泉水一样从心底汩汩冒出来。
但她立刻拿手抹掉了。
“还不是楼上那个奇葩。我早上出去买早点,结果和他吵了一架。”
洗完脸,她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来,也去冰箱里拿了一张面膜给自己敷上,就挺尸状仰躺进熊先生怀里。
“……你懒觉都不睡了跑去见他干嘛啊?”陆鹿手里还端着花洒,惊讶地扭回头来看着她。
“又不是我想碰见他——”
顾一样反驳到一半才察觉陆鹿其实是在揶揄她。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说什么呢!”
她只愤愤控诉了她的好姐妹两句,就有气无力地放弃了,转而长叹了口气,说:
“说真的,别闹了。我不喜欢你开这个玩笑。”
她竟然低落到连嗓音都低沉下来。
这郁郁寡欢的模样显然让陆鹿意外至极。
陆鹿忙将手里的花洒放下,先去卫生间洗完手把面膜摘了,才一本正经地回来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了?跟姐姐说说?”
她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动作轻柔如同安抚受伤的小动物。
顾一样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几次了张开嘴,又似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般放弃了。
她反复斟酌了半晌措辞,才终于能把事情都说明白。
陆鹿听完满眼震惊地瞪着她。
“那就让他和余木戎合作呗。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反应,就是这么两句话。
顾一样泄气的咬住嘴唇。
理智上,她当然也明白,陆鹿说得完全没错。
沈磊爱和谁合作,确实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别说是一个余木戎了,哪怕沈磊要和她仇深似海你死我活的对头合作,她也管不着。
可她就是生气。
生气极了。
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洪水,根本不受理智的管束,且半点也没有消退的意思,反而愈来愈泛滥成灾。
“我就是觉得——”
她如鲠在喉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词穷良久,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陆鹿安抚地揉捏了她的肩膀。
“你是不是觉得他没有和你同仇敌忾,所以心里有怨气,觉得被他‘背叛’了啊。”
她用极为轻缓的语声询问她。
又或者,也算不上什么询问,而是陈述事实。
顾一样觉得鼻子有一点酸。
“背叛”这么严重的词,她其实从来没想过。
她还明白,她根本没什么立场要求人家和她同仇敌忾。
他们的关系什么都不算。
他对她更没有义务和承诺。
她又凭什么责怪他没有符合她莫名其妙的要求?
可她依然觉得生气……
就是生气。
不讲道理。
超越道理。
脸上的面膜已经要自然风干了。
顾一样恹恹地把快在脸上变成壳子的面膜摘下来,揉成一团,远程扔进垃圾桶里。
“鹿……道理我都懂——”
她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觉得没法把话说出口。
太多无可名状的情绪,堵塞了干涩的咽喉。
陆鹿却温柔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额头正中间轻轻戳了一下。
“你有期待过他会很坚定的和你站在一边,可是他的表现却说明他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你觉得失望,不仅恼恨这个让你期待落空的人,也在恼恨‘擅自’期待的自己,是不是?”
这娓娓道来的声音清澈而温暖,像斩不断的泉水,有种柔软的韧劲。
顾一样呆愣了好久。
她一向知道陆鹿是最了解她的人。
但即便如此,真实听到陆鹿说出这些话的这一刻,她依然控制不住身体微妙的颤抖。
很难说清究竟是慌张还是兴奋。
亦或是被人彻底看穿心事的不安。
隐藏在心底至深处的那个自己其实一直都异常清醒的知道着。
是擅自对别人抱有期待的自己不好。
只要不期待,从开始就阻绝一切不现实的可笑幻想,那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不会发生意外。
不会超出控制。
她一直都知道的。
他为什么非回应她的期待不可呢?
那根本没道理可讲。
她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脸,假装是在涂抹面颊残余的精华液的模样。
她听见陆鹿在她耳边轻声叹息。
“可是一样啊……人与人之间不就是这样的吗?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放弃期待,难道不就等于放弃了被满足的喜悦吗?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顾一样不由苦笑。
“至少不期待就不会失望,永远就只会有惊喜啊……”
她仰脸望着天花板,忍不住神经质地开始用力细数角落里隐蔽的细小裂痕,连自己都觉得此刻的自己完全就像个自暴自弃的中二少年。
陆鹿却揪住她的耳朵和头发。
“难道期待的过程本身不美好吗?”
她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行把她的视线拧转回来,强迫她与她凝视的目光相接。
“因为害怕失望就放弃期盼时的心动,也放弃了美梦成真的欢欣,我觉得这有一点傻。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做到真的毫无期待呢?那样还算是活着吗?”
顾一样怔怔踟蹰良久。
“……你现在也还会期待吗?余木戎那样对你,你就不会觉得失望吗?不会害怕重蹈覆辙吗?不会想保护自己远离伤害吗?”
她猛地坐起身,反手抓住陆鹿手腕的模样像只迷路的幼小野兽,意外从茂密森林来到了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便仓惶一口死死咬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裤脚……
而陆鹿却看着她笑了。
“我会啊。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能够实现期望当然好,就算期望落空,那也没什么关系。继续期待下一次,为下一次的happy ending努力不就好了吗?”
她曲起手指用力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宛如哄慰一个任性的孩子。
顾一样觉得自己眼眶都红了。
“你这么豁达,为什么反而让我觉得好难过啊……”
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鼻子,仿佛这样就可以捂住那种微妙酸涩的感觉,倒头把脸彻底埋进陆鹿怀里。
她知道陆鹿说的都没错。
人,怎么可能真的放弃期待呢?
就好像她,纵然那样咬牙切齿地说了“不期待就不会失望”这种蠢话,也依然能够深刻地感知到,那一颗埋藏在心底柔软角落里的嫩芽,因为胆怯而不敢破土而出,却也还是无法掩藏地露出一只脆弱的尖角。
她想她此刻也依然是有所期待的。
期待从一个道歉重新开始。
无论谁先开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