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的发问其实并不是在质疑任何人，而更像是自问。
顾一样怔怔看着陆鹿，看见她眼中明灭不定的光。
那是一个人看见另一个人滑落深渊时的哀伤。倒也谈不上物伤其类，却是眼见生命挣扎的悲悯。
可同样都是人，各有各的险阻，又有几个真正能够体味他人的艰难？
即便能够，多也是不想的。
就好像陆鹿眼中所见的赵嘉是一个复杂的人，但首先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成长的经历与行为的动因。她既不是一个完美无暇的“好人”，也不是一个天生邪恶的“坏人”；她的确用她的错误伤害他人，却也为另一些人的错误所伤害、所塑造。她更像是一面反光镜，映射出一切照耀她的斑斓色彩。
而当赵嘉看着陆鹿的时候，她所看见的却只是对手，是敌人，是抢夺生存资源的竞争者，所以务必你死我活。
这当然是不对等的。
但这不对等却又不是任何一方的错。没有谁比谁楚楚可怜，谁比谁罪大恶极，谁又比谁深刻高尚。有的只是两个女人，各自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被迫置身在这隐秘的角斗场，上演一出无人生还的逃杀。
脑子里有一个念头是怨怪余木戎的。
顾一样厌恶余木戎这个人，厌恶他的放肆与庸俗，厌恶他以及和他一样不知珍惜与餍足的男人们，厌恶他们永远不懂真正的爱与尊重只把女人视作他们的奴仆、玩物与可供炫耀的战利品。
与此同时，却又有另一个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怨怪余木戎是最轻松却也最无意义的选择，最终留下的，除了满心仇恨与千疮百孔的灵魂之外，什么也不会有。而无论是横遭背叛的女人如陆鹿，还是期盼傍上金主一朝麻雀变凤凰的女人如赵嘉，既不是个例，更永不会消失，依然只会前仆后继，或主动或被迫在这规则之下，在这场不由她们做主的游戏之中，厮杀到血肉模糊。
顾一样想要用力拥抱陆鹿，想给她很多爱，很多支持，让她感觉到温暖，明白她从不孤单。
可她又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这幻觉之外的真相。她其实救不了陆鹿，恰如陆鹿也从来救不了赵嘉。如不能跳出穹隆之外，她，她们，便谁也救不了，只能在长夜中抱团取暖，聊博一点自欺般的慰藉，如同此刻……
这个休假的夜晚总是寒冷且漫长，让人无法入眠。
怪作气候不巧大抵是最鸵鸟的感慨。
陆鹿原本想在次日清晨买最早的航班立刻返回P市，去跟进那条匿名短信的后续。
警察究竟有没有处理她的报警？有没有找到这个发短信的人？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赵嘉？这个人究竟有没有自杀，又是否已经平安获救？
太多疑问需要解答，需要一个确切的结果，否则无法安心。
顾一样前思后想，拦着她坚决不许。
在事情彻底弄清楚以前，她不想让陆鹿陷进什么奇怪的泥潭里。
原本预定好的迪士尼行程是没有心情再去了。
顾一样把陆鹿关在酒店房间里，自己眼不错珠的盯着。
她原本想给在P市的朋友打电话，请他们帮忙先去追查一下究竟怎么回事，想来想去，竟连一个足够可靠到堪当托付的人也没有。
要说办事的能力，最能成事的当然是周文渊。
这个名字在脑海浮现的第一秒，顾一样就立刻又把他按下去了。
没有任何信任感。
且不说周文渊现在是她的老板了，即便不是，即便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复杂的利益往来，只是如从前一般单纯的同学，或者说朋友关系，顾一样也绝不敢把这样的事全权拜托给周文渊去处理。
简单地撵走一个闹事的醉汉就如同撕掉贴在门上的小广告，虽然恼人，但没有太多不可预见的后果。
然而一旦事态升级，除非是一个能够让她绝对信任的人，否则她实在没有把握对方能够帮她不留后患地把一切问题都处理好。
她更不想让周文渊过分的介入到她的私人生活中来。
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想，如果她自己能够像漫画故事里的超能力者那样一分为二，或者能够穿越时空让自己同时存在于同一时间的不同地方，那简直就完美了……
然而现实毕竟不是漫画。只有在这种时候，二次元与三次元的界限——所谓“次元壁”这种东西才真正让顾一样感到格外无力。
第二个从心底浮上来的名字是沈磊。
比之周文渊的飞快闪现又飞快被抹去，这个过程显然要缓慢许多，像是另一股生命之力渐渐从心深处萌芽，带着一点胆怯与踟蹰，却毕竟还是生了根。
顾一样骤然感到困惑。
她甚至惊讶于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了这个人之前还有两句说一句得故意装作与她从未相识，更不告诉她他自己和余木戎也算有牵有连。
因为他给出了解释，她就相信了。
至少是依然希望能够相信的。
她前后犹豫了好一会儿，几次反复，才终于抓起手机想联系沈磊。
谁知竟仿佛心有灵犀，就在她按下语音键却欲言又止，还正最后挣扎究竟要不要开口的时候，一条来自沈磊的语音消息恰到好处至极的浮了上来。
“我在这边的事情办完了，晚上的飞机回去。你们什么安排？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提前帮你们带回去吗？比如买多了一箱带不走的衣服、零食、化妆品……之类的？”
这个人……虽然默认女孩子们出门在外一定会购物脑发作买很多衣服、零食和化妆品的部分依然可气又可乐。但顾一样不得不承认，这条语音消息骤然让她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又看见沈磊发了一条文字表情过来。
“我的小红和小黄还好吗？被留在家里看门一定很寂寞吧！”
他竟然还用了一个问号连一个感叹号，搭配一个忧心忡忡的小黄人表情。
瞬间，顾一样真的差一点要被气到笑出来。
“……放心吧，回去就能见着你亲爱的小红和小黄！有柱哥和威总他俩不会无聊的！”
她回完这么两句，略停顿了一下，才又补了一条消息：
“你时间来得及的话，能不能过来我们酒店一趟——”
她原本只是想先试探着问问。
“好。”沈磊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只不过又配了一个茫然满头雾水的熊本熊表情。
“我……需要带几个行李箱？”
他很快又发来一个瑟瑟发抖的新表情。
这个人的表情包是不是也太多了……
顾一样简直是翻遍了自己万年不更新的化石级自定义表情栏，才勉强找到几个可以回应的动图扔过去。
然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发了一条语音消息过去。
“不让你当搬运工往家扛大包。有点别的事想请你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