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顾一样心里反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
和什么“谁出钱，谁话事”的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
毕竟真要说“话事”，有时候哪怕砸再多的钱，也是说打水漂就打水漂，连求饶的机会都不会有，就更别谈什么抗争、博弈了。
作为一个从小就喜欢动画、漫画且立志于进入文化行业的人，顾一样直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在她的少女时代曾经有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那时候随着日本引进的动画、漫画作品在国内风靡一时，国内的国产漫画事业自然也彭勃起来，涌现了一批非常了不起的漫画刊物和漫画作者。
但随着国家媒体开始不断猛烈批判“动漫”，持续报道一些“沉迷动漫导致堕落”的真假难辨的奇葩“反面教材”，首先就是家长们和老师们——这些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掌握着绝对主导权力的成年人，纷纷开始视动画、漫画为戕害青少年的毒瘤，对他们的这点个人爱好进行疯狂打压；紧接着，国产漫画刊物纷纷遭遇出版审查的大棒，关张大吉，许多堪称童年回忆的经典国产漫画就此腰斩，而作者们也就此没了稿费。
那简直堪称国产漫画的至暗岁月。
多年之后，国家终于改变论调，把“动漫”定义成朝阳产业，开始鼓励“动漫行业”的发展，整个行业才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暖意。但也依然无力回天。
政策性的补贴不重视创作质量，也不尊重市场规律，仅仅粗暴地根据动画时长撒钱，反而粗暴的带来了新的破坏。许多发现漏洞的企业立刻针对性地开始了不重质量、不重市场只看时长的“垃圾量产”，生产出大量极其可笑的破烂，唯一目的就是拿着“年产动画xxx分钟”的数据去领国家的补贴。
一系列的毁灭性打击直接把中国动画从《大闹天宫》惊艳全世界的时代拉低到了国产动画后继无人被欧美日韩甩出十条街的今天。
而作为更内容源头的漫画作者们，则过着收入极低、甚至需要另打一份工来供养创作的艰难生活。
直到近年，互联网资本进入文娱行业，开始疯狂炒作“大IP”概念，紧跟着网络小说商业化的步伐，国产漫画才终于得到助理，进入了新一轮飞速发展的新时代。
当年那些经典的作品和作者，有的咬牙坚持到了冬去春来，开了新的连载，或者远渡重洋到海外谋求发展拿了奖，更多的则是悄无声息的消失了，留下一个个化作时代眼泪的腰斩作品，如同一段青春理想的坟墓。
当年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懂，只是为突然闭刊的杂志和无法看到后续的作品而惋惜难过。
后来她自己真正进入了这个行业，终于明白了其中种种艰难，再回首过往，才赫然懂得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大时代的洪流，任何势单力薄的个体都无法阻挡，勉强能够不被冲走已需要拼尽全力，而随波逐流则是俯拾即是的常态。
顾一样觉得自己真的很难预言，什么时候，这一轮堪称暖春的国漫复苏就会再次遭遇政策的冰川世纪，作为亲眼看见过的见证者，她早就没有那种乐观天真了。
“动作要快，趁着政策有变化之前”已然是一代又一代行业人宛如求生本能的共识。但即便如此。当这句话不经意从沈磊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依然感到难过极了。
就好像她完全理解周文渊，以及他身后的资本，为什么更青睐二部那样能够赶在政策出现变化之前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成本捞取最大化的利益的模式，却对她想要做的“精雕细琢”颇有微词，她也依然还是感到难过极了。
她忽然就不说话了，整个人都跟晴转阴眼看要下大暴雨一样。
沈磊明显发现了这个变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也跟着闭嘴不说了。
反倒是李俊熙，嫌弃地又捶了沈磊一拳，开始疯狂吐槽。
“你就改不了你这吹牛的臭毛病。跟妹子聊天，你胡扯什么‘政策’啊……你有病吧？”
“不是……她，她又不是那种不能聊‘政策’的妹子——”沈磊的表情相当尴尬，一边说，一边拼命偷瞄顾一样，唯恐下一秒就是爆发。
顾一样觉得有一点好笑。
“你这个说法是非常典型的性别歧视你知道吗？不然你问一下鹿现在还想不想跟你说话了？”她越过沈磊，直接斜睨着李俊熙，严厉批判的机关枪随时可以怼到对方鼻子上。
“……是，是吗？”李俊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确实说了什么，顿时气焰大衰，赶紧扭头小心翼翼看着陆鹿，唯恐自己会被嫌弃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自知犯错的大狗狗。
陆鹿已经完全被这三个人的对话弄得哭笑不得了。她又不是顾一样那种想到什么说什么一天不怼人不舒服斯基的个性，更不想为些什么观点、立场、主义的玩意儿跟人吵架，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们，充当专业调节气氛的小能手。
“你们还想不想吃水果啊？我再去厨房切点。”
这次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茶话会后来就在各自东扯西拉岔开话题的情况下结束了。
当天晚上，陆鹿问顾一样：“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啊？要不要接受李俊熙的投资？”
顾一样抱着Kindle靠在床头，想了好久。
“你觉得能接受吗？一旦接受了，你和他就变成投资人和创业者的关系了，你觉得你们之间还有‘对等’可言吗？那你还怎么和他继续发展？”
陆鹿明显愣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这话题这么快就会绕到自己身上。
“我……也没有一定得跟他继续发展吧……”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如是委婉地对顾一样说。
“关键还是看你的判断啊。你如果觉得确实接受他的投资有帮助的话……也未尝不可以？之前你不是还说什么让他投资熊先生这个IP做周边做这做那的——”
“那不就那么一说闹着玩嘛……”顾一样立刻打断她，“可是你现在既然都在认真考虑和他有点儿什么了，那这个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陆鹿眼神闪烁，脸颊在床头灯的映照下微微发红。
“我哪有什么认真考虑……”
顾一样把手里的Kindle一扔。
“你跟我就别说这种话了。咱俩认识多久了？你喜不喜欢他，我还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