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经典的对话方式，一听就知道电话是亲妈打来的。
顾一样眼角余光瞥见沈磊正在努力控制他想笑的表情，于是不爽地踹了他一脚，起身往餐厅外面走。
电话那一边，母亲的声音听来莫名有些遥远。
“妈，您有什么事儿啊？不着急的话等我回家再说吧，我现在不太方便。”
顾一样匆忙说了几句，本想直接挂断电话。
“你等等，不耽误你太多时间！”母亲连忙喊她，“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过两天，我和你爸爸要过去看你。咱们一起出去吃顿饭。”
只是一个通知。
也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
顾一样不由愣住了。
“……你们来看我干嘛啊？”
来不及细细思考，这句话已脱口而出。
电话那边的母亲明显被这问题气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爸爸妈妈想看看你，还需要跟你解释理由吗？还是说你有什么理由不想见爸爸妈妈？”
这实在不是什么吵架的好时机。
顾一样再次回头往餐馆里看了一眼，恰好看见沈磊也正往自己的方向张望过来，眼神已经从方才的好奇想笑变成了一点担忧。
“那等你们到了再细说吧。我这会儿有工作，先挂了。”。
顾一样果断祭出最管用的借口。
她知道如果想要母亲立刻闭嘴的话，只要这么说就可以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就好像小的时候，她只要说她还有功课没做完，要学习，母亲无论有多少喷薄而出的表达欲卡在嗓子眼里，都会立刻闭嘴。就好像只要不耽误她学习，就万事大吉。学习，只有学习，是她作为一个孩子，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除了学习之外，一切皆不重要。而在她终于长大，再也不需要参加考试了以后，这个学习，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工作。
如果要让顾一样细说感受，她当然不喜欢这样。
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生物。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喜欢与不喜欢已不再重要时，如何让自己尽量舒服一些，就会成为一种生存本能。
而，在每一个迫切希望让母亲闭嘴的时刻祭出“学习”或“工作”这面大旗，就是这种本能。
果不出所料，一旦听到“有工作”三个字，母亲的音量立刻就小了下去，如同火焰的迅速缺氧。
顾一样匆忙挂断了电话，返回餐厅里，找服务员要了一杯白水，极度口渴似的仰头一气儿灌下去。
沈磊坐在她对面，仔仔细细观察她的脸色，末了微妙地叹了口气：“跟你妈吵架了？”
“哎。算不上。我妈嘛。”顾一样不咸不淡地敷衍了两句，把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挂在脸上。
沈磊自然看得懂，就很识时务地点了点头。
直到打包的菜全部好了，两人也没再说点什么别的。
顾一样甚至有一点恼恨。
她觉得沈磊这个家伙实在让她一言难尽。
他甚至都懒得和她岔开话题去聊一些别的逗乐的事情，好让她暂时忘记刚才那通不愉快的电话。明明如果他想的话，他是一定可以做到的。可他偏偏不愿意，不去做。
可她紧接着又想。
也许，他就是有意为之。
因为连她自己也知道。她并不是那种乐于被哄骗，被逗弄的小姑娘。假如沈磊真的如她所言，在这种时刻嘻嘻哈哈地岔开话题，企图哄一哄她，就当无事发生。她恐怕反而会觉得更加厌烦，甚至会暴怒而起，会比此刻的微妙恼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底，也许真的是她这个人实在太难相处太难伺候。
顾一样终于沉默地长叹了一口气。
“咱们赶紧回去吧，不然一会儿菜凉了。”
她主动这样招呼沈磊。
沈磊就又点点头，特别自然地从她手里里拎过两提打包好的饭菜，也不多话，闷头往家的方向走。
到家楼下快要进电梯以前，顾一样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其实我跟我妈之间一直都这样，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她突然跟我说，她和我爸要来看我。也不先问问我方便不方便。我没什么心理准备，吓了一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是简单说明一下才好。
沈磊听见了，看了她一眼，了然扯起唇角：“谁家的父母不是这样呢。”
他大概就只是在回应她的第一句话而已。
顾一样微微一愣，反而不知道该继续和他说什么了，就又沉默地多按了两下电梯按钮。
谁家的父母不是这样呢。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所能想见的，同一代人之间，最不温情的共鸣。
顾一样甚至想，如果当年，他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她和沈磊之间，就已经进行过这样的对话……那她也许就不会那样穷极所能地给沈磊起绰号欺负他了。相反她会立刻把沈磊引为知己，觉得这个小男孩儿是如此地懂她，于是要把每一分每一秒可以由她自己来支配的时间都掰开了揉碎了，用来向沈磊确认，原来有很多让她觉得难过的，痛苦的，不可理喻的事，并不是只有她自己一个经历过，并不是只有她的父母才会这样说这样做，才会让她每天都感到紧张，害怕，如同被一双无形之手掐住咽喉。她一定要反复确认，确认沈磊也和她是一样的。如此，她就可以终于笃信，她不是孤单的，她也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的伙伴，在这个世界上确确实实还有和她一样的孩子，他们能够懂得彼此，自然也就能彼此做朋友，手拉着手，互相鼓励，一起长大，为彼此创造一点可以称作童年回忆的美好。
万幸，他们都已不再是孩子了。
回家进门，发现李俊熙还活着，并没有如担忧中那般横尸在沙发上，顾一样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陆鹿看见他们回来，就主动起身，张罗着把买回来的饭菜装盘、摆桌。
顾一样本想帮忙，被陆鹿轻推了一把按回沙发上，嫌弃她笨手笨脚不会干活反而碍事儿。
李俊熙的表情似乎比刚才被陆鹿一巴掌拍在受伤的屁股上时还要更惨烈，看见顾一样和沈磊回来，就愈发摆出受了委屈的模样，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呜声，想要打滚耍赖又不太敢真把话说出口，也不知道刚才他们不在的时候，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堪比“人间炼狱”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