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佛寺被潘未遐这么一闹,谢府小姐一病不起。本来潘夫人是属意秋后迎娶她为潘未遐的妻子的,现在谢家因这事恼恨起他们来,婚事自然泡了汤。而潘老爷看儿子如此顽劣,整日在私塾与宗族的浪荡子弟们混在一起,不思进取,决定让潘未遐回来学习打理生意,脱离那些狐朋狗友,命戚总管好好带他。
戚总管这人对潘家忠心耿耿,人比较认死理,得到了潘老爷的命令,更加不敢怠慢,每日把潘未遐看得死死的,半步也不让他出去耍。潘未遐哪里待得住,可是又跑不掉,整日叫苦连天,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整个人就瘦了一圈。他每天在戚总管的监督下,早出晚归,整天忙得连轴转,只得在每日出门前、以及每晚回来用膳之后,偷个空子跟缅栀子说说话、诉诉苦。
缅栀子自身亦是有不少烦心事,朱少爷一直如同块大石头,紧紧压在她心里,总是让她惴惴不安。
转眼便是初秋,天高云淡,凉风阵阵,暑热消退,气候十分怡人,纳州城外的菊花居然提前盛开了,黄的、白的、粉的,怒放一片花海,引得城中公子小姐们纷纷而来。秋日菊会是纳州城的传统活动,要欢庆整整一个月,而高潮便在当月十五那天,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接二连三,热闹非凡。每逢此菊会佳节,纳州城中几乎倾巢而出,平日养在深闺的小姐太太们也会趁此难得的机会出门赏菊会友,甚至是结识陌生男子,每年都留下不少郎才女貌的佳话。
此刻缅栀子屋里的小丫鬟们正在收拾行囊,潘夫人过两日便要带着府中女眷去参加菊会,所以她们现在没有一刻空闲。缅栀子满怀心事,这几日表哥又去了外地采办货物,无人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憋得难受,只得去庭院里散散心。
院子里的那几棵鸡蛋花树已不见昔日清香宜人的花朵,让她倍添伤感,不由想起前几日宝贞跟她说的话来。那日也是在这花树下,树上还零星挂着几朵白花,宝贞神神秘秘把她拉到一边,叮嘱她千万别答应朱少爷的婚事。
“不过是个小康之家而已,尚未娶妻就先有两妾。”缅栀子记得宝贞的口气很是鄙夷,“我都打听过了,那朱少爷家中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茶叶铺子,却只是朱老爷在打理。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家中有妾还不够,平时更没少去狎妓,真不是小姐能够托付终身的良人。”
缅栀子皱了皱眉头,她何曾不知那朱少爷品性不佳,只是姨母看她最近跟表哥走得更近了,愈发热心张罗起她的婚事来。今日清晨请安的时候,姨母言谈之间没少旁敲侧击,说那朱少爷如何如何好,无非是为以后朱少爷来提亲做个铺垫而已。
是该跟姨母明说她对朱少爷无意了。缅栀子叹口气,即使她没有心系表哥,她又如何嫁得那朱少爷?只是这么一摊牌,恐怕姨母要恼恨她了,这实在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缅栀子终究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转眼便是菊会十五之日,才过五更天,天色仍黑,整个潘府灯火通明,远行的车马已经在大门外待命了,潘夫人她们起了个大早,因为要赶在巳时前到达城外的菊海。
缅栀子独坐在马车里小憩,今天比平时起得早了些,她不免有些困顿。车驾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一个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潘夫人忽然觉得身体不适,已经回府了。她留了话让缅栀子不必担心,菊会务必玩得尽兴。缅栀子觉得有些奇怪,昨日清晨请安的时候姨母还是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就身体不适了,而且还要是在行进了不少路程之后。她详细询问潘夫人的身体状况,哪知小丫鬟一问三不知,只说自己仅仅是被差来报信的而已
实在有点反常。缅栀子莫名觉得有些不安,掀开马车的窗帘朝外望了一下,路上车马络绎不绝,都是奔赴菊会的。她乘坐的马车一左一右各一个婢子跟随着,后面是两个家丁,一切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兴许是我多心了。缅栀子斜靠在座位上暗想,等菊会完了,再回去探望姨母吧。
东来客栈离菊海不远,走路不过一刻钟,它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房,还有不少独门小院,纳州城出来赏菊的富户们都喜欢在此逗留一个晚上,当日尽兴了,到次日再回去。缅栀子一行人也是提前在此订好了房间,巳时左右,她们按照预定时间到达东来客栈。缅栀子先在东来酒楼楼上的包间稍事休整,吃些东西,下人们则忙着整理房间。
这楼上的包间正好临街,窗户开得很大,可以将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览无遗。缅栀子在窗边张望了一下,不料回身时发髻碰到窗框,斜插在上面的一支银发簪被勾脱,“啪”的一声飞落地上,差点砸中一个路过的白衣男子。缅栀子“呀”地叫了声,看那男子捡起了她的发簪抬头寻人,连忙隐身进屋,让小丫鬟到楼下要回发簪。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争吵声,缅栀子本不愿理会,孰料这声响越来越大,竟伴有砸碎东西的声音,从楼下屋里一直移到了外面。她好奇地又回窗边往外张望,只见三个大汉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男人从东来酒楼跃出,甩了一下苍色袍子下摆,把一角掖上腰间,背对她似乎是很闲适地站立着,身姿异常挺拔。三个大汉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冲上前打算围殴那男子。男子冷笑一声,声音竟意外地好听,右脚往后踏一步,见招拆招,不费吹灰之力就漂亮地又把那三个大汉打趴在地上哀嚎不已,自己仍旧站在原地,连站立的姿势都一如刚才一般,几让人以为他刚才的打斗只是南柯一梦。
此时,站在围观人群最前面的一个戴着幂蓠的女子拍手大笑道:“好极了,舅舅身手不凡!”她走到那男子身边,对那三个大汉喝道:“混账的东西,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竟敢对本姑娘无礼。还不快滚!仍想被揍是么?”她作势要动手的样子。那三个大汉里穿着比较好的一个从地上爬起来,“呸”了一声,撂下一句狠话后,被另外两人扶着灰溜溜跑了。
“舅舅!”一个白衣男子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那打架的男子跟前,缅栀子认得正是她的簪子差点砸中的那人。
“你来了!正好保护芳节。”被称作舅舅的男子仍旧背对着缅栀子,那清亮的声音竟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她暗暗想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好像就是不久之前……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总是抓不到。待她回过神来,再看出窗外想看清那男子的模样的时候,下面已经一切如常,连白衣男子和带戴幂蓠的女子都不见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缅栀子沉吟着回到桌旁坐下,正纳闷那取簪子的小丫鬟怎么还不回来的时候,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来人居然是潘未遐!
缅栀子又惊又喜,忙问道:“表哥怎么会在此?”
潘未遐“嘿嘿”笑了两声,缅栀子这才发现他脸颊上青了一大块,嘴角也破了,她担心问道:“你脸上的伤……”
“都是因为我。”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原来潘未遐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即使是戴着幂蓠,也掩不住她的婀娜。
这不是刚才那位戴幂蓠的女子么?
潘未遐领着那女子进来,请她坐下,女子取下幂蓠,露出一张明艳的脸庞来。还没等缅栀子开口呢,她就先自我介绍了:“阿奴慕家女,小字芳节。适才在下面被无赖调戏,幸得潘郎见义勇为。”
潘未遐不好意思摸摸头,说:“慕小姐客气了,只是刚才没帮上什么忙,倒连累你了。幸亏碰上你家舅舅,有他相助,才不至于越帮越忙”
“哪里的话,若不是得潘郎阻挡,恐怕没等舅舅来,我就被那些人掳了去了。”自称慕芳节的女子对着潘未遐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脸上泛起一坨微红。
此时缅栀子倒像是局外人了,不知说什么好。慕芳节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尴尬,忙对缅栀子说:“听潘郎说他家的妹子就在楼上,所以就来打扰了,南宫娘子不要觉得芳节唐突才好。”
缅栀子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回答说:“哪里的话。听慕姑娘说话,似乎是北方人呢。”
慕芳节点点头:“我是清曼人,听说南边气候甚好,就和大哥来这边小住几日,刚到没几天呢。”她顿了顿,复又道:“我大哥正在外边,他也正好有样东西要还给南宫娘子,让他进来,可好?”
缅栀子有些犹豫了,虽然表哥和这位慕姑娘都在场,但是随便与陌生男子相见终究是不大好。只是潘未遐在旁边倒说开了:“我刚才在外边也说了,其实直接请慕公子进来便是,出门在外,也就不用拘泥于礼节。表妹必不会介意。”
“那哥哥还不进来?”
门外应声进来一个白衣男子,缅栀子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团扇半遮住脸面。来人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瘦削的身体隐在宽大的袍子下,显得很高。她认得他正是捡了她簪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