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两银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须知大户人家买个身家清白、聪明伶俐的俊俏小丫头最多也才五十两。
那人牙子看着慕止晦,不可置信道:“这位公子当真要出八十两?”
“喻叔。”慕止晦抬眉看向站在他前面的一个中年人,那是他从本家带过来帮他打点事务的。喻叔一听到他发话,立刻走进慕止晦投宿的房间,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上还端个小盒。他走到人牙子跟前,打开小盒,里面有四锭白银,每锭二十两,不多不少正好,一共八十两。
人牙子看到这些银子,两眼都要放光了,他身旁的牙婆更是心急,伸手就要来拿。不料汉子用手一隔,说道:“公子,这丫头是我们前两日从纳州城买回来的,本来八十两卖给您我们也不吃亏,但是她之前的主人家发话说要把她卖得远远的。这里是余镇,离纳州城十分近,而且那位姑娘……”他指了指缅栀子,“刚才这丫头喊她‘表小姐’,我要是卖给你们,跟卖回原先的主人家差不多,那我的招牌不是砸了?”
“你不必担心,我们要回北方的清曼城,离这里有千里之遥,岂不正好?”
人牙子闻言,目光闪了几闪,很是心动的样子,慕止晦又道:“不如我再加五两吧,八十五两买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这可是天价了。”喻叔听得他这么说,从怀中掏了掏,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到盒子里。
牙婆这回忍不住了,一把拿过盒子夹在腋下,对自己汉子道:“到别处去可卖不到这么好价钱,这丫头又难管得很,我们倒省事了,你还犹豫什么。”
人牙子一想也对,本来他们就是生意人,哪有这么便宜的生意却不做的道理。他从怀中掏出宝贞的卖身契给喻叔,朝慕止晦道了谢,拉着自己的婆娘走了。喻叔把卖身契奉给慕止晦,慕止晦接过来,却递给缅栀子:“她本来就是你的人,这你就收着吧。”
缅栀子也不推辞,拿过卖身契对他道:“我现在就去取八十五两银子给你。”
慕止晦摇摇头,温柔对她一笑:“不必了,这只是小钱而已,更何况,这钱怎么能让你出呢?”
“可是……”
不等缅栀子推辞,慕止晦又道:“我想宝贞受了不少折磨,你还不如快点帮她收拾一下呢。”
缅栀子经他提醒,才想起来宝贞肯定受了不少苦,急急扶她进自己的屋子,并吩咐小丫鬟赶紧准备热水和饭食。两人说了些贴己话,都觉得能再度重逢,恍若隔世,不由悲从中来,又互相哭起来。所幸小丫鬟来禀报说洗澡水准备好了,请宝贞过去沐浴,两人才止住眼泪。缅栀子看着宝贞瘦弱的背影,十分伤感。刚才虽然没问,她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因为受了她缅栀子的连累,姨母把宝贞给卖了。
她正在灯下伤感的时候,守夜的仆妇在门外低低喊道:“娘子,您有访客,是纳州潘府的夫人。”
姨母?缅栀子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真是潘府的夫人?”
缅栀子也不等外面的人回答,赶紧起身去亲自开门,门外立着的身披黛绿披风的不是她的姨母潘夫人,还能有谁?
对于潘夫人的来意,缅栀子很是忐忑。一时觉得是不是姨母改变主意了让她会潘府;一时又觉得是不是因为她和慕芳节的兄长走了而姨母觉得不妥;一时又想着是不是表哥潘未遐求了潘夫人什么事;一时又念着是不是知道了宝贞的事情……这些念头在她的脑中纷纷乱乱,但表面上还是尽量维持着平常的神色,把潘夫人迎了进来。
潘夫人脱下披风,缅栀子忙上前要接过。她刚才看她孤身一人站在门外,并无带有什么人伺候。潘夫人摆摆手,把披风搭在左手,在桌前坐下来。缅栀子忙给她行一个礼,倒了一杯热茶给双手递过去,口里说道:“姨母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外面夜风那么大,您身子不好,又这么远过来,小心冷着了。”
潘夫人端起茶杯握在双手中,却是不喝。缅栀子默默看着那袅袅升起的一缕轻雾,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两人一言不发对坐半晌,最后是潘夫人先开口道:“你心里必定怨我罢,就这么拆散你和未遐。”
“说不怨,那倒是假的。曾经是恼极、恨极。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是我还不够好罢,让姨母您看不上眼。”缅栀子幽幽说道
“未遐是潘家三代单传的独子,我作为潘家的夫人,不得不更多考虑家族的名声和兴衰,所以,芳节比你适合。但你是我的外甥女,又是我养大的,我又如何能亏待你?自小,你的吃穿用度没有一样比未遐差,我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的亲事我自是上心的,那朱家的少爷家境不错。男人花心些也无妨,你嫁过去当正室奶奶,那些个妾室通房又何足挂齿。再者,你后来不满意这朱家少爷,我还另外帮你张罗人选,你又何必非未遐不可?你怎么可以走你母亲的老路,你难道忘了你母亲的悲惨下场吗?”
潘夫人叹了口气,目光放空,思绪仿佛回到以前,“我记得,姐姐私奔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好像塌了天一样,母亲病倒在床,父亲气急败坏。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人,她竟已经怀上了你,父亲跟她断绝关系后自己也病倒了。从此我们家再也没有欢声笑语。后来我收到姐姐的书信赶去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她的境况是那么凄惨,在阴暗潮湿的茅草房里躺着,连床都没有,只是躺在屋角的稻草堆里。你那时也记事了,应该还记得。想当年她是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女,可是那时候她的脸那么枯黄瘦削,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为这爱情所付出的这些代价值得吗?缅栀子,难道你也想变成你母亲那样的下场吗?”
缅栀子听她说起这些往事,想起母亲以前的惨况,悲从心来。潘夫人看她如此神色,心道自己一番推心置腹已经打动她,继续趁热打铁道:“我那日也是气火攻心,跟你断绝了关系,其实我也是……唉!冲动了些,但说出的话又收不回来了……”
“缅栀子从没怪过您,姨母。就如同以前时常说的,姨母您把我养大,恩同父母。”
“你就这么远走他乡了,说实话,姨母真是舍不得……毕竟养了你这孩子这么多年……”潘夫人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哽咽了。
“缅栀子不孝。”缅栀子跪在潘夫人膝前便要磕头。
潘夫人连忙制止,一手抚上她的头顶,叹气道:“我们走到这一步也是命运捉弄,实在无可奈何。你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喜欢姨母的安排那我就不插手了。但是,孩子,后面的路也许会很艰难困苦,你要坚强。”
缅栀子轻轻点头,就跟以往一般把头靠在潘夫人的膝上。以后,真的再也没有机会这般撒娇了。
潘夫人感慨了好一会儿,才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从怀中取出两个信封道:“这里一个是你的年庚帖,好好收着吧,以后我恐怕没法亲自帮你操办亲事了。另外一个,你一人在外边没个依靠,姨母攒了些私房钱送你,权当嫁妆,也不怕日后夫家看不起了。慕家没有公婆,你过去后日子应该还算轻松,慕止晦是个好人,我也放心把你托付给他了。”
缅栀子脸一红,虽然她答应跟慕止晦走,这个决定却是在伤心欲绝之时冲动做下的。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也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从没想过要嫁给慕止晦。而且她和慕止晦的事一直暧昧不明,就算有些风言风语,也从没摆在台面上说过,他们二人也有意无意避开这个话题,当作从没有的事。现在被潘夫人这么说开,她倒有些不自在了。
潘夫人见她脸红,以为她是害羞,又道:“你能想开是好事,以后就忘了未遐,忘了我,好生和慕止晦过日子吧。”
“不是,姨母……”缅栀子正要解释她和慕止晦的事情,见潘夫人把年庚帖和银票塞过来,赶紧推辞那笔钱,“您的银钱我不能要。”
潘夫人也不硬塞,把信封直接放到桌上道:“这是姨母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说完,头也不回往门口走去。
缅栀子心中黯然,从今往后便是永别了吗?想起潘夫人的养育之恩,她道:“姨母,您夜晚总是睡不好,让戚家嫂子给您多点些安神香;胃口不好的时候多少也吃些东西,不然身子总是会有损伤;大夫说您平日总是思虑太重,凡事您就看开些,还是身子要紧……”
潘夫人在门口身形一滞,几不可闻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没有回头,跨了出去。缅栀子看着房门被缓缓关上,潘夫人的身影被门终被隔在外面,苦苦压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
潘夫人背对缅栀子的房门僵站了一会儿,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她不愿旁人看见自己湿润的双眼,转头轻轻拭掉,才抬头看向来人。待看清前面走着的那个人的容貌时,不由一愣,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