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赴约之期,容裁早早便派了方慎思赶马车过来接。缅栀子在铜镜前细细理妆,第一次不是以过客的身份去见容裁,让她心中既忐忑不安又充满期待。
她拿牡丹红的胭脂在脸上敷了一层,看来看去,觉得太艳,又洗掉,重新敷了一层薄薄的海棠色,这才觉得满意。宝贞帮她梳了个堕马髻,她又把收拾匣子里的簪钗挑挑拣拣,才选了两件清雅的插上。宝贞拿来衣裳,是她平日最爱的笼烟牙白彩绣衣袖上襦和金枝线叶百花杏红水紬下裙。缅栀子摇摇头,让她把那日容裁送来的箱子打开,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最后才找了件淡雅的藕色潞紬挑金下裙,再配上宝贞刚拿出来的笼烟牙白彩绣衣袖上襦。
宝贞见她如此郑重其事,掩嘴笑说:“娘子还真是用心呀。”
缅栀子嗔她一眼,换好衣裳,披了个湘妃色的轻纱披帛走出房门,却见展颜蹲在葡萄架子下拿根棍子戳着泥地。她走过去柔声招呼一起走,可是展颜头愈发低下去,手上一直不停戳地,好像很是不安。
“你怎么了?”缅栀子去拉她起身,她拖拖拉拉站起来,仍是没有抬头。缅栀子一打量她,大吃一惊,展颜今早才梳洗过穿得漂漂亮亮的,可如今竟然髻乱裙破,上面还蹭了不少泥。
“怎么回事?”缅栀子捧起她的脸,只见左边眼框还有个黑印子!
“阿娘,”缅栀子忽然好像下定了下决心似的说道,“我打架了。可是别担心,娇芸被我揍得更厉害呢。”娇芸是她们隔壁家的小孩儿,跟展颜年纪相仿,她们平日总在一起玩耍。
“你……你为什么打架?身为一个闺秀怎么可以跟人打架,好好说不行吗?”缅栀子语气严厉起来,她十分生气,或许最近她太忽略展颜了,所以她一个女孩儿才发展成小小年纪就学外头那些小混混一般打架斗殴。
“她们骂阿娘不干不净,不是好女人。我跟她们争论起来,后来娇芸先动手我才和她打的。”展颜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来,语气十分委屈。
缅栀子一听,心中为展颜感到心痛。傻展颜,原来是为了维护她才弄到如此狼狈!“她们怎么说,你也不要跟人打架呀,要是受伤了可叫阿娘如何是好!”缅栀子的语气轻柔了许多,把展颜搂在怀里看有没受伤,庆幸的是她只有些擦伤而已。她抱展颜进屋,让宝贞给展颜重新梳洗过,然后给上药。上药的时候听展颜断断续续的描述,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展颜今早起床,忽然想起昨天去隔壁家玩耍时落了她的木鸭子在娇芸那儿,于是她就跑去隔壁拿。孰料娇芸不但不把她的木鸭子还她,还说自己的阿娘再不准她和展颜玩。展颜不服气,说不一起玩就不一起玩,但是要拿回自己的木鸭子。娇芸硬是不给,还踢了展颜一脚。展颜气得把那娇芸推倒在地,娇芸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展颜欺负她。娇芸阿娘闻讯赶来,见自己女儿在地上哭,就破口大骂缅栀子不干不净,和自己的舅舅不清不楚,是个淫娃荡妇。展颜虽然听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知道她是骂缅栀子。她平日最喜欢缅栀子了,哪容别人骂?当下就冲上去打娇芸阿娘,可她一个小孩子哪里打得过大人?没两三下就给推倒在地了,而那娇芸也跑上来凑热闹,两个小孩子就打了起来。
缅栀子轻轻摸一下展颜被打黑的眼眶,心疼问道:“很疼吧?以后听到什么不要理他们就好,可别再打架了,你怎么打得赢呢。”
“我是赢了呢,娇芸被我打得哇哇叫呢,我都没哭。而且我还把我的木鸭子拿回来了。”说起自己的战绩,展颜得意洋洋。缅栀子听在耳里,更是叹了一口气。展颜想了想,忽然皱眉问她:“阿娘,淫娃荡妇是什么意思?而且娇芸阿娘说你不干不净,可是阿娘平日都是干干净净香香喷喷的呀。”
展颜一番童言童语,在缅栀子心中掀起一番波澜。原来,世人都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她可以不在乎别人如何说她,可是她怎么不可以考虑展颜呢。展颜还小,怎能受到这些伤害!况且,等她长大了,她会怎么想,自己的阿娘竟和自己舅爷爷在一起!她一把抱住展颜,忍不住泪流满面:“展颜,对不起,阿娘太欠思量了。”展颜听不明白,宝贞却是明白了,只得在旁连连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缅栀子抱着展颜哭了一通,方是想起方慎思还在门外等着,她跟宝贞道:“你去跟方慎思说我不去容府了。”
宝贞担忧道:“娘子,你真的不去吗?其实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你大可不必理会……”
缅栀子摇摇头,打断她道:“我主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劝说了。”
宝贞无奈,只得出去,可才走到门口,却又被缅栀子叫住:“等等,我还是去一趟容府罢。”
“娘子想开啦?”宝贞高兴问道。
缅栀子不答话,神情仍是十分沉重的样子。她亲自从柜子里拿出平日穿的素色衣裳,把现在身上那套换了,又把脸上的脂粉洗去,除下头上的簪钗,把头发打散,只用一根素银的簪子随意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她吩咐宝贞带着展颜在家,独自一人登上了方慎思的马车。宝贞送她到门口,以她对缅栀子的了解,她知道缅栀子的打算,否则,本来打算连展颜也带去容府玩的,怎么现在反而要将她留在家中呢。
“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对!”宝贞叹息着,关上大门。
马车粼粼向前,在缅栀子心中则轧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就这样断了吗?好不容易,他们才可以有个开始,如今却像南柯一梦,被现实给唤醒了。如果可以一直把这个梦做下去该有多好!可是倘若她真不顾一切和容裁在一起了,展颜怎么办?难道要展颜小小年纪失去父亲之后,还要被人嘲笑一辈子吗?两种心思在缅栀子心中拉扯着,让她混乱不已。
这时,只听得方慎思在外头说道:“娘子,到了呢。”
她端坐不动,因为实在没有勇气下车,下了车之后她该如何面对容裁?不过几日光景,她就要跟容裁说出那些残忍的话吗?
方慎思等了一会儿,没听到答应,也不见车里有动静,又提高了声音道:“娘子,到了呢,可以下车了。”他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缅栀子有什么动静,心中觉得奇怪,正欲进车厢里瞧瞧,缅栀子就开门出来了。
那早已等候在旁的仆妇先前就已经放好了脚踏,见缅栀子出来,忙过来搀扶她下车。缅栀子下了车站定一看,原来此处是容府的仪门。这是,一个打扮得体的仆妇朝缅栀子行了个礼道:“娘子随我来罢,阿郎已经等候多时了。”
缅栀子定了定神,深呼吸一口气,暗想既然来到了,那就按照先前在家中的决定吧,不能再犹豫了。仆妇领着她七拐八弯往内院去,走了好一阵子,来到一个园子,园子里种满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正争相怒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又好闻的花香。仆妇指着不远处一个房子道:“娘子自个进去罢,我不能再走过去了。”
缅栀子点点头,谢过她,朝那房子走过去。那房子十分高大,更奇的是,整栋房子通体晶莹透明,像是水晶又像是琉璃,却又都不是,从外面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甚是奇异。缅栀子走到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屋子里原来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种满了许多叫不出名的花草,敞亮就如同外头一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离大门不远处的一株鸡蛋花树。那棵树看来已经栽种了许多年,十分粗壮,虬枝高高伸向空中,枝叶茂密。现在正是鸡蛋花的开花时节,白色的花朵如繁星一般点缀在树冠上,散发着阵阵清香。树下,散落着一朵朵尚未凋零的落花,此情此景,甚是美丽。而容裁,就坐在那鸡蛋花树下的石凳上,微笑地看着她。
缅栀子走过去,缓缓的,每走一步就像在心头割一刀。容裁一直微笑地看着她,等她走到他身边。缅栀子走近他,见他旁边的石桌上有一个小泥炉子,上面正烹着香茶,咕噜咕噜往外冒着热气,泥炉旁还摆了几碟精致的小点心,都是南方的式样。另外还放了一个长形的木匣子,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看这样子,容裁是为这次会面精心准备过了。
可我终究要负他了。缅栀子心中十分伤感。
容裁这才发现缅栀子脸色阴晴不定,这才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完全不似高高兴兴来赴约的样子。他不由担心问道:“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说出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你解决。”他此时说话比任何时候都温柔,让缅栀子心中一软,几乎就要扑到他怀里倾诉自己的难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