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和的微笑著,带著浓厚的、安慰的味道:“算了,我并不是在调查你的家庭,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态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顿了顿,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映秋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问,也知道里面是钱,她被解雇了。凝视著罗文昊,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里有著被动的,逆来顺受的,却也是倔强的沉默。这眼光又使罗文昊心底漾起了那股难解的微澜。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受命运的播弄,一方面又在抗拒著命运!
“这里面是一千元,从这个月起,你每个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给你的全勤奖金!”罗文昊柔和的看著她,尽量使声音平静而从容。
她的睫毛轻扬,眼睛闪亮了一下,意外而又惊喜的感觉激动了她,她的脸色由苍白而转为红晕。罗文昊看著这张年轻的脸孔,忽然感到必须逃开她,否则,他会在她面前无以遁形了。
“好了,你去吧!”他粗声说。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该寄的那些合同,她望著他低俯的头,忽然很快的说:“谢谢你,不过……”
不过什么?他情不自已的抬起头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白而真挚的眼光。
“我妈妈身体很好,很结实,她并没有病,也不是传言的疯狂,她只是——智商很低。”说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爱的加了一句:“她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妈妈!”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好”,似乎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然后,掉转身子,她走了。
于是,这天下班后,映秋没有立刻回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该给妈妈买东西了。去了步行街,她买了汗衫、薄裤、秋衣、袜子、鞋子……几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著大包小包的东西,转了两趟公共汽车,她在暮色苍茫中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一个人影蓦然闪到她面前,以为是钟声,她正要说什么,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挺直的鼻梁,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柳元枫!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血液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从上次分开到现在,几天?五天了!他从没有出现过,像是一颗流星一般,在她面前就那样一闪而逝。她早以为,他已从她的世界里消灭,再也不会出现了。可是,现在,他来了,他竟然又来了!如果他那天晚上,不那么肯定而坚决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她决不会去等待他,也决不会去期盼他。
人,只要不期望,就不会失望。原以为他“一定”会来,他“居然”不来,她就觉得自己被嘲弄、被伤害了。她为自己的认真生气,她也为自己的期待而生气,人家顺口一句话,你就认了真!别人为什么一定要再见到你呢?你只是个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待中的分分秒秒,竟会变得那样漫长而难耐!
生平第一次,知道时间也会像刀子般割痛人心的。而现在,她已从那朦胧的痛楚中恢复了,他却又带著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现了!想必,今晚又“路过”了这儿,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那对奇怪的母女吧!
她走到桌边,把手里的东西堆在桌上,脸色是庄重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
“我妈妈呢?”她问。
像是在回答她的问话,妈妈的脑袋从卧室中伸了出来,笑嘻嘻的说:“秋儿,元枫带我去吃了牛肉面,还送了我漂亮的洋娃娃!”她捧著那个洋娃娃给映秋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这样说了一句,她就缩回身子去,在屋里一个人兴高采烈的玩起洋娃娃来了。
柳元枫望著映秋:“我下午就来了,以为星期六下午,你不会上班,谁知左等你也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夏妈妈一直叫肚子饿,我就干脆带她出去吃了牛肉面!你猜她吃了几碗?”他扬著眉毛:“两大碗,你信吗?”
她望著他。下午就来了?难道是特地来看她的吗?唉!少胡思乱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样呢?他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张开嘴,声音冷冰冰的:“不敢当,如此麻烦你!”
他锐利的盯著她。“你在生气吗?”
她的声音更冷了:“什么话,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帮我照顾了我妈,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生气?”
他的眼珠深沉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她。那眼光如此紧迫,竟像带著某种无形的热力,在尖锐的刺进她内心深处去。“我被公司给‘扣’住了!这段时间在出差,今天才刚回来!我并不是要安心失约!”
“失约?什么失约?”她自卫的、退避的、语气含糊的说。
他像挨了一棒。原来……原来她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约会!原来她没有等待过,也没有重视过他那一句话!怪不得她的脸色如此冷淡,她的神情如此漠然!柳元枫啊柳元枫,他叫著自己的名字,当你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她根本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本来嘛,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你凭什么要求她记忆中有你?
“看样子,我才真正是柳家的人,专门会——小题大作!”他自嘲的冷笑了一下。
她不懂他话里的含意,但却一眼看出了他感情上的狼狈,她的心就一下子沉进一湖温软的水里去了。于是,她眼中不自觉的涌起了一片温柔,声音里也带著诚挚的关切。她说:“那件衣服还好吧?图案细致不?你回去家里人有没有说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唤回了他的希望,本能的倔强却使他嘲弄的回了一句:“原来你记得我是谁!”
她柔柔的看著他。他的心跳了,神志飘忽了,这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温存,如此蒙蒙然,像雾里的两盏小灯,放射著幽柔如梦的微光。似乎在那儿作无言的低语:“何苦找麻烦呵!”
他的倔强粉碎了,他的自尊飞走了。他的心脏像迎风的帆,张开了,鼓满了。
“你没吃饭,是吗?我陪你吃点东西去!”他问,生气又充斥在他的眼睛里!
“怎么每次一见面,你就提议吃东西呢?你把我们母女两个,都当成了饭桶了吗?”她笑了,左颊上那个小涡儿在跳跃著。
“吃饭是人生大事,有什么不好?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问完,伸手便拉住她的胳膊往外走。
她望著他。唉!不要去!你该躲开这个男孩子,你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呵!但是,那张兴高采烈的脸,那对充满活力与期望的眼光,是这样让人无法拒绝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