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时序已入秋季。
在市附近,有个小镇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城市的外围区,叫大雅。在清水与大雅之间,有几户竹篱茅舍,这竹篱茅舍构不成村庄,只是几户居民而已,围绕在一些田畴和翠竹之间。如果要到这竹篱茅舍去,还必须远离公路,走一段泥泞的、凹凸不平的黄土路。踏上这条黄土路,就可听到隐约的鸡啼,和阵阵的犬吠,告诉你,这儿是一个远离都市烦嚣的所在,如果你念过几本书,你或者会兴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但,只怕真正鸡鸣而起,荷锄工作的那些农夫,并没有这么高的闲情逸致,来领悟这份大自然的美和这份空灵的境界。
这天,有辆黑色的“宾士”开到了黄土路旁边停下,司机下了车,一再询问田里工作的农夫们。接著,车里,柳天佑迈下了车子,他对黄土路上走去,一面说:“老刘,别问了,一共只有这么几家人,还怕找不到吗?”
他沿著黄土路向那堆竹篱茅舍中走去,两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经割过了,新插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轻风中一波一波的起伏著,那片嫩秧秧的绿,像块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的翻滚一番。
柳天佑走进了那丛翠竹,一片软软的阴凉就对他笼罩了过来,接著,是一阵绕鼻而来的花香。是的,翠竹边种著几排吊灯花,可是,经验告诉他,吊灯花是不会香的。而这阵花香里,混和著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马蹄花的各种味道。
他深吸了口气,循著花香,他发现幽竹中另有一条道路,路上铺满了松松脆脆的竹叶,他踩了上去,竹叶发出的声响,有几只蝴蝶,翩翩然从他头顶穿过,接著是蜜蜂的嗡嗡声。一阵风过,竹子摇落了更多的落叶,飘坠在他的肩头。他有些惊奇而眩惑了,这种环境,这种气氛,他似乎一生也没有经历过。
忽然间,一阵犬吠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过去,迎面窜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对他汪汪狂叫,作势欲扑,他站住了,不知该是进是退。就在为难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中年的、女性的、愉快的声音在嚷著:“小花!不许叫!不许咬人哦!”
立刻,跟著这声音,跑出一个结实文雅的中年妇女,穿著件白色圆领衫,一条裙子,露出她那浑圆结实的胳膊和腿,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一对漂亮的眼睛,带著温和的笑意,对柳天佑善意的微笑著。他安慰的说:“你别怕,小花不会咬你,它只是吓吓你!它知道不应该咬人,如果咬了人,我会把它关在笼子里!”
她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连一丝乌云都没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动人的!她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亲昵的说:“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吓吓你!我才不舍得把你关笼子呢!是不是?小花?”
中年妇女与狗之间,似乎有种亲密的、难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呜呜声,就用它的大头,去拱著那妇女的大腿,中年妇女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用手环抱著狗的脖子,狗伸出舌头,亲热的舔著她,男孩笑得更凶了,说:“坏东西!你知道我怕痒!你别乱闹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
她举起双手。狗似乎懂得这个手势,它退开了,还得意的扬著脑袋。那中年妇女从地上一跃而起,衣服和头发上都粘著干枯的竹叶。她用手怜爱的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头来,他仍然笑容可掬的望著柳天佑。
“你找谁?”她问,“你要买花吗?”
“买花?”柳天佑愣著,他已经被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觉得内心深处,有种温柔而感动的情绪,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动著。他唯唯否否,没有答出所以然来,那中年妇女已经愉快的一招手,说:“跟我来!”
带著狗,她领先往前面走去,她嘴里轻哼著一支歌,歌词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唯一可辨别的,是两句话:
“我们相对注视,夏天在我们手里。”
花香更浓郁了,柳天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种盆景,地上,还种植著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顶上,是简陋的木头架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
在这一大片姹紫嫣红,枝叶扶疏之中,有个女孩,正背对他们而立,一件简单的白色洋装,裹著那苗条而纤小的腰肢,一块白底印著碎花的头巾,包著她的头发,她手里拿著剪刀,正在用心的修剪著一棵披头散发一般的绿色植物。
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用那熟悉的、温柔的嗓音,清脆的说:“妈,你答应帮我弄土来的,你又忘了吗?”
“我没忘!我马上就去弄!”夏妈妈嚷著,“秋儿,有人来买花了!”
那女孩回过头来,立即,柳天佑面对著映秋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晒黑了,眉梢眼底,都带著风霜的痕迹,脸颊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弯弯的嘴角边,却有种难解的坚定和固执,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脸庞,依然美丽而动人。
她在这一瞬间,给柳天佑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嫩的小草,挣扎于狂风暴雨中,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固执的茁长著。他凝视著映秋,在一份强烈的激动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清楚了对面的人,映秋的脸色变白了,嘴角微微的掠过了一阵痉挛,她的背脊就下意识的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著柳天佑,她却对夏妈妈说:“妈,你得罪了这位先生吗?”
“没有呀!”夏妈妈惊愕的说,“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会咬人的,秋儿!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妈,你去弄土吧!”映秋说。
“好的!”夏妈妈答应著,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著,“来!小花!追我!看是你快还是我快!来!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这儿,映秋定定的望著柳天佑,她眼里带著浓重的、备战的痕迹。